第六章(第5 / 10页)
于谦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的脊背微微沁出汗水,别说大明,上追元宋唐汉,有几个小臣敢把储君骂得狗血淋头?他也算是前无古人。总算这一番唇舌没白费,激起了太子的血气。至于他有没有心存芥蒂,会不会秋后算账,于谦暂时还顾不上那么多。
吴定缘推开门板。屋子里干净整洁,一看就被用心打扫过。四方木桌上搁着一个绣绷子,蒙着绣了一半的鲤鱼戏莲手帕,一尊敞口精铜小香炉搁在旁边,炉内是冷的,还没被点燃过。他走到屋角一个包角大木箱前,扭开铜锁,里面有几个大银锭与一沓宝钞。
现在既然太子重整旗鼓,那么接下来还有一个现实问题要解决——箭伤怎么办?就算用解骨之法可以勉强上路,路上也得有郎中照顾才成,一日不可中断。
吴定缘觉得奇怪,妹妹吴玉露今早还在家里,虽然她还在贪玩的年纪,可从来不会晚归。眼下暮鼓都敲过了,她怎么还没回来?
“本王没那么不堪!”他攥紧了拳头,不由得怒吼起来。
他沉着脸把苏荆溪拽进屋里,捆在墙角柱子上,然后径直走到邻家门前。邻居家是个太平府迁来的箍匠,有个喜欢嚼舌头、听墙根的婆娘,邻里的动静都瞒不过她。吴定缘敲开门,箍匠和他婆娘以为这个篾篙子是登门借钱的,如临大敌。直到吴定缘问起吴玉露的事,箍匠才松了一口气。
“那就证明给我看!”于谦亦毫不示弱,挑衅似的望着太子。
听苏荆溪这么一说,吴定缘脸色更黑了。吴玉露没打算离开太久,结果这时还没回来,那就更不正常了。
他们两个到底都是年轻人,吵起来几乎忘了君臣身份,怒目以对。朱瞻基热血一时上涌,奋力从床榻上站了起来,从苏荆溪身旁的小香炉里拔起一根香来,气鼓鼓地当场盟誓:“我朱瞻基以此炉为誓,无论劫难几重,本王绝不放弃,誓回京城,擒拿凶顽,神人共鉴!”
“殿下是要做天子的人,难道不知这才是为君之道?”
“对对,大概午后不久吧,不过没待一阵就走了。”
朱瞻基的嘴唇不自然地抖动起来,“为君之道”四字像木楔一样,直直钉入他的内心,远比于谦之前的詈骂更加刺痛。从他做上皇太子开始,类似的声音便在阴暗角落里窃窃回荡着,说他秉性不淳,说他性情躁动,说他贪玩轻佻,总之是不适合做储君的。朱瞻基无从反驳,又没法较真,否则又会飞来一句“褊狭无量”,他只能努力不去想这些事,将其深埋于意识深处。
婆娘说到这里,咂了咂嘴,说:“那鞘子里怕不是有几十两银子。”不防吴定缘猛然抓住了她的双肩,面容扭曲得吓人:“你说我爹回来过?”
没想到这些积年的沉渣,被于谦一通雷吼炸了出来,在朱瞻基的枯槁的内心中纷纷扬扬地飘起来。其中有不甘,有困惑,也有屈辱与愤怒,它们交织成一片极其复杂的情绪,为这具身躯注入一股奇异的活力。
看到吴定缘在屋里有些慌乱地转悠,她忍不住开口道:“你看看那方绣帕,金针还插在荷叶边呢。”吴定缘一脸懵懂,道:“什么意思?”苏荆溪道:“三年牡丹五年梅,一辈子的荷难为,荷花是最难绣的花卉之一,非得一气呵成。你看那金针还留在绷子上,可见这个刺绣之人只是随手搁下,没打算离开太久。”
说完他把香狠狠掰成两截,插回炉中。这一下动作太狠,动了肩上伤口,他不由得“咝”的一声跌回到榻上去。苏荆溪赶紧上前,扳住肩膀检查有无渗血。
苏荆溪站在他身边,双手紧缚,默然不语。她的眼睛始终停留在吴定缘身上,希望能从蛛丝马迹中得到更多信息。从他刚才推门进来的姿态来看,这间庐舍应该是他的居所,他似乎在找什么人?妻子?姐妹?母亲?
吴定缘在旁边看着,低声咕哝了一句:“真是个大萝卜……”——南京话里,大萝卜便是呆蠢直愣之意。
数量不对,今天锦衣卫应该送来一百五十两银子,妹妹就算有事离开,也一定会把它先小心放在这个箱子里,不可能搁到别处。难道有人觊觎这笔巨款,闯入家门?吴定缘心中一缩,可随即发现也不对。若是遭了贼,怎么可能只拿走锦衣卫那一百五十两,却把这几枚银锭和宝钞剩下?
他脑海里闪过南京城里有名的一些喇唬恶少,可他们欺负外乡人还行,谁敢动铁狮子的亲眷?吴定缘从腰里摸出几张宝钞,问婆娘今天可还看到什么。婆娘拿过去数了数,塞进衣襟,满脸堆笑说:“吴老爹也回来过,下午有两个人抬着一个沉甸甸的银鞘子过来,在门口喊了半天吴玉露的名字,却没人回答,便又抬着回去了。”
这时于谦一抖衣袍,跪在地上说:“若殿下明白为君之道,臣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若殿下不明白,一心引颈受戮,臣亦不再劝谏,请您回銮宫城。只是日后史家有察,只怕会在汗青之上秉笔直书:废王懦弱,宁效刘禅面缚舆榇,不学曹髦驱车南阙。”
南京城里的一应官建厢坊,居民须向五城兵马司上缴廊房钞。但收钞的日子,一般都是每个月的十六日。再说吴不平是应天府总捕头,这点钞费早在优免之列。吴定缘一听,心中便觉不妙。
其时《三国志通俗演义》流行已久,大内之中也有读者。这两桩典故,一下子就戳中了朱瞻基最疼的地方。
婆娘说早上还见到吴玉露出来喂鸡,两人攀谈几句,各自回了屋。大概巳时辰光,有一个兵马司的吏目来收廊房钞,吴玉露便跟着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