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 / 4页)
“不搭界。你发你的财,我们路数不同的。”
“歇搁(沪语,指停下)啦,那么多钞票放着,孵小钞票啊?”
冯晓琴望了他一会儿,接过他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爷叔你醉了。休息吧。”
“现在不敢买啦,房产税付不动。”
不久,望星阁的英文班出了些状况。有学生中途想退班,被拒绝后投诉到工商局。孩子家里应该有些门路,很快便派人下来,除了退款的事,竟还把培训中心兜底查了个遍,发现个别老师存在资历造假。史胖子找人周旋,好在事情不大,罚了些钱也就罢了。小区里哪有秘密,群里转一圈,嘴巴里再传一圈,那老师很快便被捅出,原来竟是施源。小班是一对四,学费算下来一节课是六百多,老师拿一半,差不多便是三百。小区里人人脑子都是小算盘,一节课三百,一周算他十节课,三千,一月就是一万二。“顾老师女儿的老公,会点英语,淘宝上买了几张文凭,偷偷教小孩,被城管抓了”——便成了这样的版本。
每天下午,展翔都会去装修现场转一圈,冯晓琴做事是牢靠,但到底女人家,全甩给她也不好意思。再说装修那套,展翔熟得不能再熟了,十几套房子的经验,尤其前面几套,都是人盯人,贴身肉搏出来的。泥水匠、木工、电工。几乎会了一半。哪里可以偷懒,哪里可以揩油,闭着眼睛也知道。装修队请的是老相识,连云港人,姓王,当初做泥水匠,现在混到监理,见到展翔便叫“老板”,亲亲热热地:“老板,又买新房子啦!”
黄梅天刚过,涂料不易干透。冯晓琴盯着工人,泥子刮批三遍,一遍刮好起码晾三天,再刮第二遍,以此类推。抽湿机搬来两台,整日整夜地抽。干透了再上涂料。不让他们赶工。地砖挑大规格的,缝隙里不易积潮,水泥干得慢,铺好后不能马上踩,上面搭几块跳板再走。木地板铺得比平常要再紧凑几分,免得水分蒸发后,间隙过大。展翔听她一桩桩地关照,脆生生地,瘦瘦小小的个子,对着几个大男人指手画脚。忍不住滑稽,问她:“懂得不少嘛,以前装修过?”冯晓琴道:“网上查的。”展翔赞道:“蛮像那么回事。”她嘿的一声,正色道:“爷叔你交代的事情,总归全力以赴。”
他说着,把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到底喝得快了,头有些晕。对面的小女人,也到底不是她。否则最后那句便不说了。他老娘前天还劝他找个女人,说谁谁谁的亲戚,手头有个不错的,年纪也轻,三十岁不到,长得又好。劝他去相一相。被他回绝了:“我不缺女人。”他妈听了,一巴掌上来,年轻时种地的手,到老了依然力道不减,说话中气也足:“你不缺女人?我问你,给你生孩子的女人有吗?老了病了肯服侍你的女人有吗?”他依然笑,“这种女人,我不要。”他妈气得抡起一旁的扫帚,没头没脑往他身上砸,“你去寻个仙女吧,供着她摆着她,中看不中用——”他妈虽然读书不多,看问题却犀利,讲话也到位,“你以为你有几张钞票,穿两件名牌衣服,买几部进口车,拿杯葡萄酒晃来晃去,就不是农民了?你一口本地话藏得再好,别人也听得出来。人家嘴上叫你先生老板,心里其实在骂,乡下人神兜兜,冲头阿缺西(沪语,指傻子)。”他避过他老娘的扫帚,笑得更加没心没肺。他老爹老娘都是老实人。但老实归老实,手条子是毫不留情的。小时候踢球打碎邻居家玻璃窗,一顿生活;读书时交白卷,冒充家长签名,一顿生活;骗女同学看通宵电影,一顿生活;偷爹妈钱去炒股,一顿生活;偷偷瞒着他们买房子,又是一顿生活。从小打到大。岁数上去,便看出老爹老娘其实是害怕。打得越狠,心里越怕。闯祸也分很多种的。打碎玻璃交白卷那种,倒还不太要紧,怕的是后头那些,简单说来便是——不知天高地厚。庄稼人靠天吃饭,是禁不得一点折腾的。老天爷折腾,那是没法子,自己折腾,便是作死。什么田种什么米,什么米养什么人。守本分是顶要紧的。在他们看来,展翔这小赤佬其实是有些不守本分的。一路提心吊胆。赚不该赚的钱,爱不该爱的女人。钱赚了也就算了,但女人不是说来就能来的。“越界”这个词,很要命。两位老人家都是经过坎坷的,晓得人再聪明,也跟不上这变来变去的世界。睡一觉,变个模样,说话间,又是一个模样。二十万的房子倏忽涨到两百万、两千万,焉知将来不会又跌到两万?因为跟不上,也看不懂,便近乎虔诚地,对这世道始终存着敬畏。说到底,人还是要循规蹈矩。穷光蛋脱底棺材买房子赚大钱,那是越界,四十岁不结婚满脑子光想着得不到的女人,也是越界。他老娘恨不得拿根绳子绑了他去相亲,三下两下结婚,再弄个小把戏出来。展翔耳朵听得都磨出茧了,拿出软佻皮的功夫,只是不理不睬。
“这是肯定的!”老王一口答应。
他给冯晓琴讲以前庄里的趣事。宅基地拆迁,换市郊的公房。他家算少的,只得了两套小的。有一家,因先前宅基地上造了好几层,拆迁按面积算,竟换了五六套。那家的儿子,与他差不多年纪,生得面团团大阿福似的,人也极憨,家里人会盘算,卖了小房子换大房子,几次三番,目前房产也值上亿。这人在机场做搬运工,严寒酷暑,机坪上搬那些行李货物,一年赚的工资还抵不上一副清一色。却勤勤恳恳,连迟到早退也极少。旁人想不通,他却说,要做榜样给儿女看,不好当懒料坯,再怎样,班还是要上的。还有一家,也是儿子,宅基地换了公房,急急地卖掉,炒股,还有期货。现在只剩下自住的那一套。不工作,也不结婚,整天拿着手机刷抖音,也不知有啥好看。花销倒是不多,衣服一年四季就两套,吃的也简单。无不良嗜好。家人替他张罗相亲,他约姑娘去肯德基,这也罢了,结账时竟说AA制,问姑娘讨一半钱。这样一个宅男,偏偏前阵子迷上了视频女主播,一出手便是打赏好几千,见了面后更是送这送那。皮包、首饰、化妆品。近日被家人发现,一算,半年花了八十多万,却连人家小手也未搀过。再看微信记录,那女人一口一个“干爹”,连个“亲”也没挣上。
“没那么严重,”展翔笑着,拿出烟,自己抽一支,剩下的扔给他,“——这趟辛苦你了,千万帮我好好弄,生活清爽,大家惬意。否则返工什么的,都是熟人,也难为情。”
施源告诉顾清俞,是史胖子那里缺人,生源到了,钱也付了,老师却没跟上,好说歹说央求他代几天课。顾清俞淡淡一句:“你应该同我说的。”他猜她有些生气,便道:“你别听人家瞎说。”顾清俞反问:“人家瞎说什么?”他一怔,“我没造假。那些证书都是辛辛苦苦考出来的——主要是史老板帮我编了个履历。”见她依然不吭声,说下去,“我在外面给人家当翻译,有现场也有同声,费用比这高得多。我又何必去做这个,而且还在自家小区。真是临时帮忙,才代过三次。”顾清俞听他语气有些急,不似平时,结婚以来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仓皇。愈发淡淡地:“翻译的事,你也没同我说过。”不待他开口,加上一句,“其实说不说,也没什么。我不在乎这些。”这口气又是潇洒得过了头。听在施源耳里,便近似于冷漠了。本来预备解释的话,应该是无用武之地。索性也不说了。
“商业机密,讲不得。”展翔嬉笑着,伸出两根手指,放到嘴上亲了一下,又往史胖子脸上贴去。史胖子忙不迭跳开,皱眉,“少恶心!”
“跟那样的女人过日子,有劲吗?”上周回父母家,跟弄堂里几个朋友打牌。隔一阵,再回到那样肉狎气的氛围,听天南地北的方言,一张牌高高举起,重重掼下,烟灰随之弹起。也是感慨。他其实并不常打牌。父母不喜欢,况且也没瘾,又何必去惹他们不悦。家中一架钢琴,常年拿布套蒙着,当桌子用。偶尔也会掀开,过年过节或是有客,他父亲先弹一段,再是他。父亲是童子功,两岁时开始练,便是搁下再拿起,底子还在。他毕竟不同,幼时父母在外地,信里再三关照,要学钢琴。无人督促,象征性地学了点,形式大于内容。旁人说,施源真不得了,会弹钢琴——要的只是那句话罢了。换了他,处在他父母那层,多半也会如此。一言难尽。倒是评弹更地道些,父母爱听,他天生乐感好,听多了,也能哼个三五分。一个大男人,擅长的是丽调。唱《黛玉焚稿》,“风雨连宵铁马喧,好花枝冷落在大观园。潇湘馆里无声息,有一位抱病的佳人双泪悬。”还有《木兰辞》,“唧唧机声日夜忙,木兰是频频叹息愁绪长,惊闻可汗点兵卒,又见兵书十数行。”丽调音乐性强,不拘一格,乐感好的人,便是初学,也能唱得似模似样。有时哼得入情,摇头晃脑,他母亲便在旁边笑他“小痴子”。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家里的氛围,总是透着某种介于亢奋与哀怨之间的味道。像认命,又像赌气。看着恹恹的,却又时常一激而起。直到现在,他父亲依然只看台版书,竖排到底不如横行方便,读几页便放下。一会儿再拿起来。宁可发呆,也不做别的。父母不常吵架,但一吵就是要死要活。也不是那种泼妇骂街式的。母亲平常说上海话,吵架时便换正宗苏州话,父亲竟是用英语。寻常吵架不会,只有大吵时才用上。这让他们的吵架更多了几分仪式感,有了某种庄严的意味。施源记得,2007年他把父母的大半积蓄,还有他工作几年攒下的钱,统统投入股市。那时旅行社收入不低,中专毕业反比许多大学生赚得还多。他父母退休回来,关于儿子的将来,一直是希望他出国。美国、加拿大,还有澳洲那边都有亲戚,可以照拂。施源自己也同意。雅思也早考出来了。也是命中注定,那时竟莫名其妙中了个新股,不到一月,翻了几倍。那是中国股市最疯的一阵。钱能生钱,变魔术似的。都觉得到顶了,偏偏还一个劲往上蹿,生生把人的欲望给勾起来。愈是后面进去的,愈是忍不住。便是那新股区区一千股,赚的钱也够大半年薪水了。若是再多投些下去,那还了得。于是施源建议,是否可以把出国的那笔钱先用来炒股,他一个朋友在证券公司做,有内部消息。他做好被父母拒绝的准备。甚至头上砸两个毛栗也有可能。谁知父亲竟说好。母亲咕哝两句,也是有气无力的。父亲说:“我就不信,我们倒了这些年的霉运,还会继续倒下去。触底也要反弹的呀。”用的是股市里的术语。自己听了也笑。一家三口把存款数了又数,留下些基本开支,其余悉数投了进去。电脑上操作,按下“买入”键时,三人脸上都是异常郑重。反倒不如之前那般忐忑了。父亲反复说着“听天由命”,话这么说,其实恰恰是不认命。满脑子都是“否极泰来”那些。不久,沪市冲到6100多点。疯了。原想着见好就收,到底没那么容易。鱼头鱼尾,哪段都舍不得。稍一耽搁,顿时便掉头了。大势转了风向,原也不是一跌到底,有的是止损的机会。但那种时候,竟像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了,咬牙切齿地。与其说跌的是股票,倒不如说是残存的一点希冀。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昏天黑地混作一团,后来连自己也糊涂了。怎么就到了这种境地。原先那些不止,另外又借了钱放进去。真正是赌徒心思了。跌到拦腰一刀那晚,到底是灰心了。这辈子不指望了。他听见父母在房里吵架,各自指着对方话里的破绽,像小孩子那般无理取闹。也是从未见过的。最后,母亲用苏州话尖叫,歇斯底里地:“倷去死!”父亲回敬一句:“Go to hell(下地狱吧)!”那瞬他听得竟想笑了,心底里一点点空下去。倒不觉得痛,只是空荡荡的。什么东西碎了,成了渣。又是自暴自弃地。想,就这样吧,看你能到什么地步。
“开在小区边上,无非就那几样生意。少卖关子,透露一点给阿哥听。”
“床上功夫大概不错。”豆浆店老板猜测。算是回答之前那位的问题。那人道:“你怎么晓得,施源跟你说过?”豆浆店老板道:“看施源面色就晓得了,白僚僚灰扑扑,脸颊瘦成两个洞,一副困不醒的模样。”几人哧哧笑起来。施源攥着一副半好不坏的牌,打得也是温暾水一般。被人嘲,只是微笑不语。又一人道,莉莉这阵竟是不怎么来。才说得半句,旁人使个眼色,慌忙打住。
“好好坏坏,哪里都一样。说出来都是故事。”展翔边说边笑,瞥见冯晓琴怔怔瞧着自己,若有所思,“——爷叔在点拨你做人的道理,不要开小差。”
“上个屁大学,小赤佬也不是那块料,我跟他妈都管不住他,跟几个朋友去广州了,也不晓得混什么。我跟他说,老子一辈子替人家搞装修,白天住复式别墅,晚上回棚户区睡觉,两张钞票都是汗津津的,真正是辛苦铜钿。你要是不生性,我一脚踢死你!”
“我晓得,爷叔在讲寓言故事。”
“朋友上海话现在讲得哈灵,”展翔问他,“儿子上大学了?”
“爷叔书读得少,满肚皮都是实战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