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 / 4页)
“吃了。”
“会出来散步吗?经过我家,就上来坐坐。”
“不了,今天有点累。准备睡觉了。”
他“哦”的一声:“——那我现在看到的那个,是鬼吗?”
她抬起头,他家阳台没开灯,暗着,隐约有个人影站在那里。电话沉默片刻。两人一高一下,一明一暗地对峙。“开门。”她道,挂了手机。
顾士宏把杯子递过来:“倒是很久没喝这个了。以前拉肚子,挑粒杨梅出来,一吃就好。”
顾清俞猜想父亲应该还有话没说尽。被人骂倒不见得是全部。天底下最麻烦的事,便是跟人打交道。几百户人家,也是个小小社会。父亲又是那样的性格,别人的麻烦,统统看作自己的麻烦。所以才适合坐那个位子。真正是容易操心的人。顾清俞倒不像弟弟,隔三岔五就劝父亲收山。没用,治标不治本。既然劝不动,索性顺着他,让他开心些。其实也是老来的消遣,多个寄托。都说房价到头了,可一直不停,这波行情更是来势汹汹,创了纪录。有人搬进,有人搬出,小区里尽是中介和看房的人,装修队扛着家什进进出出。住了二十来年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少一张面孔都能察觉到。上了年纪容易感伤,总觉得走一个便少一个,无论人还是物,都是一去不回头。说不出的黯然的感觉。况且又临近过年,愈发辨出里头的萧条。这层意思,顾磊未必知道,顾清俞却能猜着几分。性子上,她随父亲,有些伤春悲秋,好在学的是理科,还不明显。顾士宏却是语文老师,吃的就是这碗饭。她母亲生前倒是大大咧咧的个性。据说顾士宏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带大两个孩子,非得小心到极点不可,功夫加倍地做,到后来反比女人更纤细入微。
吃过饭,顾磊一家三口去看电影,先走了。顾清俞送父亲和奶奶回去。没有风,倒不怎么冷。空气也清冽。一手挽住一个,三人并排,缓缓地走。通常这种时候,老人家就会感慨,日子好过啊,吃喝不愁,还住这样的房子。放在以前真是想也不敢想的。顾清俞的爷爷四十多岁就没了,活着时连肉也不曾敞开吃过。扫墓时那张照片年轻得甚至有几分稚气,就是瘦,愁眉苦脸的瘦。顾士宏长得像父亲,眉眼更俊朗些。顾老太是单眼皮,三个子女中唯独顾士莲像她,都说女儿要眼睛大才好看,儿子单眼皮倒不妨事。偏偏反了。顾老太的幸福感,在这样的夜晚,与孙女、儿子手拉手的环绕中,无限地放大了。也是因为有比较。最常提的例子,便是12号里的一对老夫妇,姓张,八十来岁,无儿无女。两年前房子抵给银行,上海试行“以房养老”的第一批。倒也潇洒,雇个钟点工,家务事不操心,这把年纪还跟新婚似的,高兴起来勾肩搭背,不高兴拔开嗓子就骂,内容也跟小年轻差不多,老头多看了年轻女人一眼,或是老太跳广场舞穿得清凉了些,也不论时间地点,立刻便吵个昏天黑地。中气也足。小区出了名的。谁家夫妻口角,到头来总拿这两人自嘲,“那样都能白头到老,我们看来问题也不大——”。顾老太与他们是“拳友”。圈子里一众老人,缺牙豁嘴,说来说去都是儿子孙子,只当这两人必定听不下去,谁知他们竟是毫不在意。老头平常喜欢画画,不拘山水人物,粗粗地裱起来,送给邻里。老太有一阵做微商,卖内衣,朋友圈里发的尽是胸罩三角裤。那些保守的老人,私底下都有些鄙夷,觉得不是正经路道。现在社会上一些丁克的小夫妻,又有几个是好好过日子的,何况还要往后退几十年,那个年代,不养孩子不做家务,只晓得白相,简直不可思议。便与他们保持距离。唯独这两人不觉,依旧我行我素,日子倒也过得风生水起。
“没小孩,到底不像的。”顾老太总是这句。满满当当的四世同堂的优越感。
“没结婚,更加不像。就别提小孩了。”顾士宏接着话头。故意朝顾清俞看。
他感冒了,戴着口罩。问她:“茶还是咖啡?”她道:“白开水就行。”电视机开着,在放一档选秀节目,人声嘈杂。他把电视关了,递给她水。自己拿个马克杯手里捂着。“蜂蜜金橘茶。我妈做的,说对感冒好。”她道:“那也要看是风热还是风寒,吃错药不行。”他道:“吃对吃错都是一礼拜。感冒就这样。”她闻到烟味,“感冒还抽烟?不要命了?”他过去打开窗,又把空气净化器也打开,“——狗鼻子。就抽了一根。”
他说下午八辆车挡门的事,照片都传到网上去了。她表示已经看过,“三辆奥迪,两辆宝马,两辆奔驰,还有一辆劳斯莱斯。八车挡门,全上海都传遍了。这史老板也不简单,一下子弄来这么多车。”
“劳斯莱斯是我的。”他道。
顾清俞怔了一下。“呵,跟我爸过不去。”
“跟谁过不去,也不敢跟你爸过不去。”他道,“史老板前天问我借的。也没说借来干吗。早知道是用来堵门,死也不会睬他。车牌号都上网了。”
“囡囡是忒优秀,”顾老太道,“女人忒优秀,男人就不敢轧过来。”
“居里夫人也嫁出去了,”顾士宏没好气,“你问她自己,是这个原因吗?”
“忒差劲,人家也不敢轧过来。”顾清俞笑。
回去时,经过展翔家楼下,想起顾磊说的“跟三千金父亲打起来”,竟有些好笑,认识他这些年,嘴上耍狠斗酷听得多了,还未见过他真正动手。也不知当时是怎样的状况。又摇头,这男人四十岁了,越活越回去了。正要离开,手机响了,她接起来:“喂?”
“晚饭吃了?”是展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