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 / 4页)
“你弟媳,去年做传销,被拘留了半个月。”顾士宏道。
顾清俞一怔,有些惊讶。
“她说她妈病了,回去照顾。就是那时候。瞒着我们,除了你弟弟,谁都不晓得。她对顾磊说,如果把这事说出来,就离婚。”
“别跟小孩似的。你今年多大了?”
顾磊板着脸,谁也不看。憋着的那口气也是对自己。东窜西跳,找不到出路,只好自行消化。一张脸涨成酱红色,发黑发紫。连带着鼻尖几颗麻坑也愈发清晰了。夫妻俩平常也吵,但很少闹这么大。冯晓琴说要走,他还当她是气话,见她收拾东西,才知是真的。三分气恼,倒有七分迷糊。急是急的,却也拉不下脸求她。傻话一句接着一句。拖着腿上去,拽她的箱子。冯晓琴死活不松手。他怕弄伤她,不好太用力。两人僵持着。“爸你进去,没事的,”顾磊关照父亲,加上一句,“放心,闹不出人命。”顾士宏叹口气,“你们这是做什么?”冯晓琴道:“吃喜酒呀,老家亲戚结婚,回去吃喜酒都不行吗?”顾磊点头,“那你等等,我收拾一下,跟你一起回去。”冯晓琴道:“你不上班吗?”他赌气道:“不上了,那种班有什么好上的。再上一百年也是个小三子,被人家瞧不起。”冯晓琴也是不走寻常路,听了便道:“所以啊,怕被人家瞧不起,就把证书考出来,职位升上去,就不是小三子了。我是为我自己吗?你考证,我能多长一块肉吗?你摸着良心说,哪天读书我不是等到半夜,洗脚水倒好端到你面前,夜宵喂到你嘴里。你辛苦,我可也一点不比你省力。做人要讲良心。”
两人对峙着。顾士宏叹口气,进房了。顾磊一只手还搭在箱子上,时间长了,动作有些别扭,倒像是要把箱子揿进地板里。鼻尖抽动几下,每年春天,老鼻炎都要发作,擤不完的鼻涕。一手仍按着箱子,一手拿纸巾,连擤几声,脑浆都要迸出的感觉。冯晓琴拿余光瞟他,也作孽兮兮,男人太窝囊,自己倒也罢了,旁人看着更难受。
“我读,”半晌,顾磊妥协了,朝她看,“——我读,行了吧?”
顾清俞到的时候,行李还放在门口。冯晓琴从厨房端了几碗水果羹出来,招呼大家吃。顾磊那碗料最足,她重重放到他面前,“喏!”小老虎数着碗里的香蕉,嚷说太少。她便拿勺子,从顾磊碗里拨了几块给他,“吃吧,你也是个讨债鬼!”顾清俞装作不知情的模样,说是散步经过,问晚饭吃了什么。冯晓琴说,带鱼、马兰头,还有鸽子汤。又问:“阿姐吃了吗?锅里还有点汤,我替你热一下。”顾清俞忙不迭拦下,“——我吃了。”顾磊旁边道:“我倒是又饿了。”冯晓琴嘿的一声,“你辛苦呀。”替他热了饭菜。
“怎么不严重!”顾士海忽地抬高音量,又压低了,“我吃过苦头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顾士宏沉默了一下,知道他指的是当年黑龙江那桩事。大哥手巧,拿几根篾竹片,单凭剪刀和胶水,做成各种动物,青蛙、公鸡、兔子、老鹰、大象……当年村里的支书过生日,属龙,顾士海便做了一条龙送他,手工比平常更精巧些,涂上颜色,栩栩如生。其实顾士海并非会拍领导马屁的人,主要是旁边人起哄,倒不好不送了。偏偏那支书不久便犯了事,还是政治问题。顾士海莫名其妙被卷了进去。那条龙是罪证,倘若是一头猪或是一匹马倒也罢了,偏偏是龙,性质便完全不同。四旧、封建、野心家、皇帝梦,什么帽子都能扣上。也是顾士海没经验,没赶在事态变大之前先划清界限,傻乎乎任人摆布,也不懂替自己辩白。结果那村支书判了个无期徒刑,他也在牢里待了一年。出来后像生了场大病,行事做人愈发地畏首畏尾,眼神也黯淡许多。整个人老了十岁都不止。
“那个年月,不同的。”顾士宏劝大哥。
“怎么不同?才隔了多少年?”顾士海停顿一下,叹道,“——再怎么变,世道都是差不多的。我晓得的。”
顾士宏觉得大哥把问题想得忒严重了。但也不好多劝。否则就跟越描越黑是一个意思。倒让他愈发挂心了。“世道”这个词,有些奇妙。任谁嘴里说来,都有独特的含义。仿佛心照不宣,又是居高临下的。似是看透一切。旁人听了,也不好多说。本就是见仁见智。各人眼里看出的世道,其实也是不同。有时候也是无奈,力有不逮,讲一句“世道如此”,便似能消减几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天晚上,冯晓琴收拾东西,说要回娘家住一阵,“一个表弟结婚——”。连妹妹冯茜茜也有些猝不及防,不好戳穿,也不便附和,只是愣愣看着姐姐。“你不用跟着去,我跟他们说了,你要读书,走不开。”冯晓琴对妹妹道。很快打了个包。抽屉里拿了点现金,当着顾磊的面数了一遍,两千块。说是给红包。走到门口,被顾磊拦下,“你哪个表弟结婚?”冯晓琴朝他看。他咽口唾沫,“说呀,哪个表弟结婚?”
顾清俞到父亲房里坐了会儿。顾士宏开口便是“吃不消这两人”。顾清俞笑笑,“夫妻间哪有不吵架的。”顾士宏给女儿打电话,也是无奈之举,“你的话,只怕他们还听得进些。”顾清俞说:“估计我人还没到,他们就好了。”果然如此。顾士宏摇头,闲聊了几句,见女儿有些欲言又止。问她,又说没事。忽想到今天是她去施源家的日子,晚上被这两个小的一闹,竟忘了。头一回正式拜见公婆,是大事。猜想或许有些坎坷。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顾清俞已先道:“他爸妈带了瓶杨梅酒给你,刚才出门急,忘了。”
顾士宏问她白天上门的情形。她道:“他父母之前就见过的,很客气的。”顾士宏问:“对你好吗?”顾清俞笑起来:“有什么好不好的,又不是亲生父母。反正挺客气。再说也不是和他们过日子,面上过得去就可以了。”顾士宏琢磨这话里的意思,更是担心。要是儿子,也就问下去了。唯独对这女儿,怕问多了,触她心境,惹她难受。只好自己安慰自己,凭女儿的条件,亲家要说不满意,应该也不至于。况且她那样的性格,钢筋水泥浇成的现代女性,便是受挫,应该也有限。这样想着,才稍稍宽心些。
顾清俞其实是等着父亲问下去。好把白天的事再顺一遍。她想不通的,或许父亲那里有答案。比如吃饭时,好端端的,施源母亲竟说起施源曾结过一门娃娃亲。“其实也是玩笑,我读书时女中有个好姐妹,她外公是很出名的古钱币收藏家,我们最要好,约定了,将来若是生了一男一女,就结成亲家。她后来果然生了个女儿,可惜‘文革’前便去了美国,这些年也联系不多。她女儿的照片我倒是见过的,圆脸,头发有些黄,皮肤雪白,像洋娃娃。”顾清俞想不通施母为何突然间说这个。便也只是赔笑。施父话不多,偶尔几句,说的也多是过去的事,曾祖父那代,祖父那代,老房子的遗址,目前是上海的哪个位置。那里,还有那里,那时尽是他家的本钱。又进屋拿了张全家福照片出来,那时施父还是个小毛头,被一个穿着高领旗袍的中年女人抱在怀里。是他祖父的四姨太。也是他父亲的生母。照片上约莫有二三十个人,第一排是老太爷和几位太太,后面按辈分站了三排。站得太密,好几人都只是露个脑袋。拍摄技术不发达,加上照片有了年份,五官看不甚清,只是个大致轮廓。施父很细致地向顾清俞介绍,这是谁,那是谁,去了哪里,做什么,眼下是生是死。整顿饭便是在这样怀旧的气氛下进行。谈不上是好是坏。但确实是有些别扭的。顾清俞好几次瞥过施源,见他低垂着眼睑,习以为常的模样。离开时,二老送她到门口,施母细声细气地,用略带苏州口音的上海话说:“顾小姐,以后常来玩。”
倘若这样结束,倒也没什么。偏偏她忘了手机,车子开出一段才发现,又返回去拿。弄堂里不好停车,折腾了半天,走过去,听房内三人在说话,应该就在客堂间,声音清晰可闻。施母说:“若是放在过去,她家那样的门第,倒未必配得上我们。”顾清俞听了一愣,敲门的手僵在那里。接着是施源。他对着父母,声音比平常沉闷些,又似有些不耐烦,“人家住在哪里?我们又住在哪里?”施母道:“你晓得的,我说的不是这个。”施源嘿的一声,似是在笑,“不说这个,那你说的是哪个?”施母道:“我是替你可惜。”施源笑得更是凄厉,“为我可惜,有什么好可惜的?要不是遇见她,我弄不好连莉莉都娶了。现在又说这个!”施母道:“所以呀,让你早些去买房子。你不听,偏要去炒股。”施源道:“我是因为挑挑拣拣所以不买的吗?买股票也是为了凑首付,谁晓得上海股市比赌场还要恶。你们真要懂经,就该卖了这破房子,哪怕随便置换一套,都比这强。现在连民工都不住这种房子了,真正是笃底——”他说到这里,霍地停下来。施父咳嗽一声。三人沉默着。半晌,施父轻声道:“你妈也是顺口一说。”
说实话,顾清俞并不见得有多难过,主要是有些蒙。也想过男方父母会挑剔自己,年纪大,生育成问题,工作不顾家,等等。无非是那些。眼下这局面,倒真是有些意外。情绪也要对上路,才能滋生蔓延。她还没到那个阶段。一下午都是恹恹的。提不起劲。父亲那通电话,放在平常,她是不会接下的。“至少也要打架打到半死,有生命危险了,才轮到我老人家出场。”她开玩笑。却依然出了门。路上想,她与施源婚后,会为什么事吵架呢。夫妻间也真是说不清的。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排列组合般,无穷的可能性。她本来不是会想这些的人。至少不是现在。领证还不到一周,新婚宴尔。更奇怪的是,她居然没有因此而反感施源。在他说“莉莉”那句时,她只是静静听着。若是看电影,此刻该是抖个小包袱,台下诧异声一片。她竟没有。她或许是个聪明的观众。又或许,是太木讷。女人太晚结婚,好处坏处都在这里。见得太多,也听得太多。倒比编剧还老练世故。
“我的表弟,你都认识吗?”她问他。
“说出来听听。”顾磊坚持。
“不认识我说出来有什么用!”
“不管认不认识,先说了再说。”
夫妻俩兜兜转转地吵架。连顾老太也惊动了,出来瞥见冯晓琴的行李,“你要去哪里?”顾士宏咳嗽一声,劝老娘:“您先进去,有我呢。”又让冯茜茜带小老虎进房看电视。听那边两个当事人兀自纠缠“认不认识”,忍不住摇头。依然是说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