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12:百年问一剑 第六章 听潮湖神仙打架,铁剑楼帝师论政(第1 / 8页)
齐阳龙让他们免礼,有些感慨,笑道:“年轻真好啊。”
徐凤年踏出一步,膝盖微蹲,右手双指并拢,左手以握刀之姿握剑,直指隋斜谷,指向这个曾经跟羊皮裘老头互换一臂仍未分出高下的吃剑剑客。
齐祭酒感慨了一句,太子赵篆和晋兰亭等人都只是笑着不说话,他们还没有到可以跟齐阳龙随意打机锋的境界,何况也没有到那个岁数。赵篆身为离阳皇储,倒是最有这份底气,只是他反而对齐阳龙最为敬畏,因为在他和上阴学宫大祭酒之间隔着一座大山——元本溪,一行人之间,唯有他知晓齐阳龙和“半寸舌”的师徒关系。况且,以齐阳龙的学识资历,就算随口念叨一句“今天天气不错”,吴士帧、王远燃他们恐怕也会联想到京城风云和天下大势中去。
在褚禄山千骑开蜀之前,早有青衫剑客一人一剑开蜀。
除了这两位炙手可热的年轻人,还有两位春秋功勋的孙子,新近得势。随着阎震春战死和杨慎杏失势,阎杨两家在太安城根基浮动,大伤元气,其余的武将门庭可没有兔死狐悲的想法,后者那些亲自在春秋战事中建立不朽功劳的祖辈多老死病榻,原本远远比不上杨慎杏犹然健在的杨家。杨慎杏在京畿之西呼风唤雨,当年韩家的家底大半交到了他手上,手握数万蓟州精卒,以至于很多时候,朝廷政令不如杨慎杏的一句话。然而墙倒人推,只要杨慎杏没了兵权,那么多出的可不仅仅是一个将军席位,整个蓟州的官场都要翻天覆地,可以腾出一大批四五品的实权地方官位。
此时此刻才是隋斜谷想要问剑天下第一人的完整一剑。
这四人见到比他们差不多要矮一个脑袋的老人后,都毕恭毕敬地行跪拜礼。齐阳龙坦然受之,等他们起身后,微笑问道:“除了等我这个糟老头子,你们应该还在等人吧?你们几个娃儿,可没那本事买得起荣郡王的面子。”
武帝城那极为缓慢的入城一剑,王仙芝四个徒弟联手,看似被于新郎拦下最后半剑,其实那一剑不过仍是半剑——有形却无神意。
王远燃正要开口说话,身后就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齐阳龙转过身,看到三名访客,一样年轻的面孔,只是比起身边这一拨,身份也好,气韵也罢,都要超出许多。
老人蘸了蘸口水,一页页翻过,其间读到一段:“其人长于鞍马,最重甲兵。上马啸聚如风,下马屯聚牧养,人人皆兵。凉地百万户,胜过江南千万,拥此地者得天下。性情刚烈,宁折不弯,心易反复,怀柔不足以建功,非战功尤为煊赫者,不足以攫取边功,戍守门户。我朝得此地,可控西北,策马北上,指日可待。北莽得此地,不出十载,投鞭广陵。”
齐阳龙才送走了洞渊阁大学士严杰溪,两人对坐畅饮了两坛子陈酿老酒,此时独自来到书楼的老人显得红光满面。他裹了件厚实的裘子,老人身材矮小瘦弱,尤其是在男儿多高健的北地,就有点不堪重负的味道。老人来到书架前,一路行来,没有多看一眼那些价值连城的奉版孤本珍本,而是抽出一本顾剑棠托人送来的北凉地方志,撰述者不详。老人翻开之后,不知为何,读着那些简明扼要的文字,只觉得一股孤愤之气扑面而来:“凉陇之地,冬极寒,多衣皮,虽得鼠褫陋皮亦深藏之,皆以厚毛为衣,每逢严冬,堕指裂肤,冻骨千里。地极高,凉人耐寒忍饥,勇悍轻生,不畏死,贵壮贱老,善骑,上下崖如飞,渡江不用舟楫,浮马而过,精绝射猎⋯⋯”
老人不知不觉看完这本写于多年前的方志,神情感伤。老人已经知道是出自谁手了:弟子荀平,比元本溪和谢飞鱼更让他视为可托衣钵的一个读书人。老人从不觉得有谁当得天妒英才一说,所谓的怀才不遇,必是才学不高所致,唯独弟子荀平例外。如果荀平不曾早夭,老人相信自己根本就不用蹚这浑水。如今何止是一潭浑水,已是浊浪滔天的迹象了,任谁掺和其中,最好也是毁誉参半。老人感伤之余,默默把这本书放回书架上。很快就有府上管事来禀报贵客登门,是托荣郡王赵徽关系走的后门。老人也不见丝毫厌烦,只说随后就到。那管事本想提醒自家老爷一声那荣郡王可是京城一干宗室勋贵的班头人物,怠慢不得,只是很快就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太安城数得着的世家,几乎都有人拜访齐府,“太平郡王”赵徽身为先帝的亲弟,也仅是因为年事已高而未曾登门,想来这趟造访的客人也无非是老郡王那一支的贵胄子弟,当不得自家老爷扫榻相迎,于是管事心情轻松地笑着离去。
齐府,处处高挂大红灯笼。
片刻不得闲的齐阳龙走向主厅,看到几个年轻背影正对着屋外的一对耳窝露透风水石指指点点。这是此地旧主留下的好物件,苦于实在难以搬走才给留下,否则这么一对两人高的春神湖巨石,在京城能卖到四十万两银子。老人也不急着出声打招呼,轻轻走去,看清楚那几张侧脸后,笑了笑,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
隋斜谷仰天大笑,一气骤然长吐,吐出了百年间吞食的千百剑气。
曾经的四皇子,如今的太子——赵篆,国子监右祭酒晋兰亭,还有一个齐阳龙不认识的男子,满身遮掩不住的杀伐气焰,哪怕与太子殿下和晋三郎做伴,也毫无做绿叶的觉悟。老人想了想,记起一个人,应该是八九不离十——袁庭山,顾剑棠义子,蓟州雁堡的女婿。兵部旧顾庐曾经有份密档,以年龄划分为上下卷,能在上头记名的人物,尤其是下卷,二十年来,除了少数几人自毁前程,绝大多数已经坐到了最低也是正四品将军的高位,袁庭山在如今的下卷上赫然名列前三。
这一刻,听潮湖湖面上蓦然有铺满整个湖面的紫金莲花怒放,不似人间物,恍恍惚惚,摇曳生姿,刹那塑就紫金身,一如当年高树露。
三人一起作揖。
于李淳罡而言,天下再大事,一剑了之。对跟江湖愈行愈远的徐凤年来说,江湖再好,只要他还是北凉王,那也是只能隔岸相望的风景了。哪怕那个江湖里,还留有羊皮裘老头儿的背影、老黄的剑匣、温华的木剑,他也只能留在北凉,就像王仙芝留在武帝城。他在北凉,不去管天下事,可这不意味着谁都能来北凉做出过界之举。
齐府这么一块风水宝地,自然是让满城的达官显贵趋之若鹜,人人都以能够跨过齐府门槛为殊荣,而各自的身份高低、底蕴深浅,好事者喜欢以入府时间作为评判根据。一时间,齐府的大门成了龙门,这是张巨鹿当年执掌尚书省后也不曾出现的空前盛况,不过这也跟张首辅的不近人情有关系。齐祭酒则大不相同,齐阳龙不拒天子赐下的豪宅绢帛,也不拒同僚相赠的雅玩藏书,有人粗略估算过,就这么不到一月的时光,齐府的“铁剑琴胆”楼就收纳了不下八十部皆是“计页酬钱,一页一金”的“奉书”。大奉王朝的奉版书,公认用纸考究、书体古朴、刻印俱佳。须知当今世间最负盛名的几座私家藏书楼,能够拥有百部奉版珍品,那都是家族数代人持之以恒去一掷千金的结果。
吴士帧,父亲吴灵素乃昔日的青羊宫宫主,如今已是北方道教的领袖,与龙虎山天师府划江而治,两禅寺就是此人亲自封上山门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何况是吴士帧这个吴神仙的独子。
太安城是实打实的寸土寸金,许多可以每日参与朝会的官员劳碌二十年,也不见得买得起一栋宅子,而且是越往后越买不起。前些年就有过一场惨剧,住处偏远的某位官员为了赶上朝会点卯,竟然在清晨暴雨中溺死河道。当今天子号称坐拥江山,却是个近乎偏执的勤俭君王,而且对宗室勋贵也严加管束。以往朝代,皇亲国戚侵占民产,开国之后不需要一代人就会愈演愈烈,在本朝却极为罕见,就越发凸显得坐龙椅的他异于其他帝王。然而皇帝陛下从不吝啬对那些股肱重臣表露慷慨,除去那一拨“永徽之春”中出人头地的寒庶书生,近年就有陈芝豹、卢白颉、卢升象这三位兵部大员,入京伊始就住上了一等一的朱门大宅,赏赐无数。但是这些人都比不上齐祭酒齐阳龙的宅子——旧主是在先帝手上被剥夺世袭罔替的一位郡王,嫡长子早已降爵为镇国将军。这不算什么,为了照顾曾经自号“越地清馋”的齐阳龙,从不在御膳房玩花样的赵家天子专门在齐府内设置了一个越灶局,从旧东越境内找了两位精于烹饪的大师傅,只为了伺候齐祭酒的口味,因此齐阳龙连地方官新任京官的入乡随俗都省了。
王远燃,是号称离阳王朝内过手银子最多的户部尚书王雄贵的幼子,上次惹恼了身份相当的一大帮权贵子孙,给大动肝火的王尚书逼着去别人门口跪在雪地里请罪,之后被丢入国子监,消停了差不多半年,如今大概算是重出江湖了。
接着永徽年号尾巴的祥符元年即将入冬收尾。虽然新年号很喜庆,但显然这一年并不安生,前半截与后半截有天壤之别。先有陈芝豹入京担任兵部尚书,与徐家彻底划清界限,是大喜事;然后是空悬已久的太子之位水落石出,分封诸王出京就藩,也顺顺当当,更是喜事;后有殷茂春主持官员大评,有条不紊,如庖丁解牛,无愧“隐相”之誉。若不是徐凤年袭了北凉王,祥符元年的前半年尽是好事。然后便是多事之秋了:广陵道大乱;兵部侍郎卢升象为帅;藩王靖难;两位春秋百战老将一个战死,一个至今被困,十数万精兵悍将就这么打了个水漂;在霜降时分,尚未真正入冬,就听说北莽百万大军要南下中原。如果不是北莽把西北作为切入口,离阳朝野估计就要焦头烂额了,但卢升象的主帅位置无疑岌岌可危。“儒圣”曹长卿也在广陵道东线露面,跟广陵王赵毅对峙,大战一触即发,就在这种时候,另一条更壮阔的大东线上,总领北地军政的大柱国顾剑棠依旧按兵不动。蜀王陈芝豹如泥牛入海无消息,燕剌王赵炳存心隔岸观火。作为国都的太安城,如果不是等来了暮年出仕的齐阳龙,在这个秋冬交替草木凋零的时节,恐怕早就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