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皦月素光(第2 / 13页)
果真如刘伶所想,两名吏卒事先受到长官司隶校尉钟会嘱托,想以装醉来迷惑旁人,然后暗中窥测刘府秘密,那么昨晚嵇康和刘伶一番谈话,应该已为对方知悉。二人该立即回城禀报钟会才对,为何还留在这里呢?而且吏卒根本无须下药,只需假意饮醉,也一样能达到目的。
刘伶思虑了一回,也觉得吏卒下药一说难以成立,遂道:“那么我家昨晚应该还有第七个人,会不会是那黑衣男子?或是灰衣女子?黑衣男子嫌疑尤其大,他未找到《原君书》,仍然不肯死心,便想方设法往酒中下药,打算将所有人迷倒后再从容寻书。但因路遗未曾饮酒,黑衣男子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嵇康道:“你不是让吏卒自行到窖中取酒吗,他们必定会取酒封完好无损的。要往酒中下药,必定是在酒坛搬到厢房后。那时内有两名吃吃喝喝的吏卒,外有路遗等人,黑衣男子哪有下药的机会?”
刘伶亦觉有理,不得不道:“这事儿当真邪门了。算了,先不管它,好在原君搬去了东园,我便松了一大口气。对了,张铁匠那边可有什么发现?”
然之后由于时局变化,七贤作风云散,吕安亦返回了故乡,东园便跟首阳山竹林一样,一时冷清了下来。直到不久前,吕安忽派人将妻子徐琅送来洛阳长住。徐琅独自住在偌大的东园,即便有下人相伴,仍嫌冷清。她得知刘伶妻子怀孕后,曾力邀刘氏夫妇搬入东园,好方便照应。朱原君久闻东园是洛阳东郊第一豪宅,闻言很是动心。之前刘伶因东园主人吕安不在京师,觉得不便打扰,但此时没有更好的法子,便想将妻子先送去东园安置。
朱原君踌躇道:“东园倒是好,徐夫人更是多次派人邀请。但夫君不跟我一道吗?”刘伶道:“我得暂时留在这里。况且吕安人不在京师,我一个男人,怎好住进他家中?但你就不同了,你跟徐夫人都是妇道人家,正好可以互相做伴,彼此照应。”
朱原君迟疑道:“可是……”路遗忙道:“朱夫人还是听刘先生的好,起码要为腹中胎儿着想。”
朱原君无奈应了,便自行进屋收拾行囊。刚好铁匠张小泉进来告别,听说朱原君要移居东园,便道:“我反正要回城,不如我顺路送朱夫人一程。”
刘伶道:“我妻子有身孕在身,骑不得马,得先步行到黄公酒垆,再借用他家的牛车。”张小泉大力拍了拍胸脯,道:“刘先生放心,交给我去办便是。”
刘伶一时不明究竟,想了想,道:“夫人,咱家发生了许多不寻常的事,城中旧宅你也不愿意再住,不如我托狄希父子送你先去吕安东园暂住,如何?”
刘氏夫妇父母均已亡故,朱原君因生父朱建平及生母阿骛均是孤儿,更无亲族可以依靠。刘伶思忖妻子临盆在即,送回家乡沛国已然不及,只能暂时设法安置在好友处。“竹林七贤”中,阮籍、阮咸、向秀、王戎家眷均各在故里,甚至向秀、阮咸在京师都没有固定住所,向秀目下寄居在张铁匠铺,阮咸则住在叔叔阮籍处,只有嵇康、山涛妻室随夫在京。然山涛早已脱离竹林团体,嵇康妻子则是曹魏公主,均不方便叨扰。
吕安字仲悌,小名阿都,山东东平<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人氏,是故镇北将军吕昭次子。吕昭字子展,才实仕进,深得魏明帝曹叡器重,是当时手握重兵的实权派人物,就连被司马懿称为“智囊”的桓范也曾是其下属<a id="noteBack_2" href="#note_2">[2]</a>。其人在世时,曹爽、司马懿争相对其加以笼络,欲结为有力外援。可惜吕昭在正始七年(246年)因病在镇北将军任上过世,时在高平陵事变前。
吕安虽是权宦子弟,但并无浮夸骄气,反而才华横溢,志向奇高,一副名士派头,曾在《与嵇生书》中写道:“横夺八极,披艰扫秽,荡海夷岳,蹴昆仑使西倒,踏泰山令东覆,平涤九区,恢惟宇宙,斯乃吾之鄙愿也。”抒发平生志愿及济世情怀,气势磅礴,慷慨豪放。他与嵇康是生平至交。二人在个性上有诸多类似之处——均是性情刚烈,志量开旷,狂放不羁,蔑视礼法,“有拔俗之气”,曾一道寓居河内山阳,遨游林泉,过了一段逍遥似仙的日子。
后嵇康来到洛阳,娶了公主为妻,就此在京师安家。吕安与好友居处天南地北,但“每一相思,千里命驾”,不远千里,驾车赶到嵇家造访,时人遂用“相思命驾”称颂朋友间的思念寻访以及深情厚谊。
刘伶仍打算亲自送妻子到黄公酒垆。路遗道:“这里发生了这么多诡异离奇的事,郭丽人还在屋里,刘先生不能随意离开。不如我和张铁匠一道送朱夫人去吕氏东园,路上有两个人照看,先生总该放心了。”
朱原君在屋里听见,隔窗叫道:“就让路遗送吧,我还想再吃他做的饭菜呢。”
刘伶也很欣赏路遗勤快干练,便嘱托了一番。路遗道:“先生放心,我一定竭心尽力,照顾好夫人。”又道:“那么郭丽就拜托给二位先生了,请嵇先生务必救活她。”嵇康点了点头,道:“一旦她醒过来,我会即刻让人知会你。”
送走朱原君一行,刘伶便将嵇康扯来外间松林。嵇康奇道:“钟会手下两名吏卒不是还没有醒吗,为何要来这里交谈?”刘伶道:“我怀疑下药一事,是那两名吏卒所为。”
嵇康道:“可他们自己也饮了药酒呀。”刘伶道:“那只是表象,他们只是假意饮了药酒,假装昏睡了过去,然后好暗中偷听我们谈话。”嵇康道:“可他二人仍然留在这里呀。”
吕安还在寄给嵇康的信中写道:“去矣嵇生,永离隔矣!茕茕飘寄,临沙漠矣!悠悠三千,路艰涉矣!携手之期,邈无日矣!思心弥结,谁云释矣。”表现出与好友分别时难舍难离的感情,一时传为佳话。
有一次,吕安来拜访嵇康,刚好嵇康出了门,只有嵇康兄长嵇喜在家。史称嵇喜“有当世才”,但其人喜好功名,不为清流所重,阮籍每次见到他,也要翻一翻白眼,表示轻视之意。吕安才气高奇,恃才傲物,名气很大。嵇喜便热情地请他进去,吕安却二话不说,在门上写了一繁体的“凤”字——“鳳”,随即便扬长而去。嵇喜以为是在称赞自己,欣赏良久,沾沾自喜。
嵇康回来看了说:“鳳字,凡鸟也。”讥讽嵇喜庸才,俗不可耐也。嵇喜这才明白过来,闹了个大红脸。吕安如此简傲之性格,可以说与嵇康的清峻有极大的相似之处。
首阳山竹林之游时,吕安亦曾慕名加入七贤之列,除嵇康外,与向秀、刘伶格外投缘,又因与阮籍妻子刘氏同乡,亦颇相得,只与山涛、王戎二人关系一般。
过了一段时日,吕安觉得寓居京师多有不便之处,他因出身世宦之家,家资富饶,便干脆拿钱在洛阳城外东南洛水边买了一大片地,修了一处豪华庄园,因地处洛阳之东,故号“东园”。东园除了日常的堂室园林外,还专门给好友建了单独的客馆,仆人、婢女、园丁、厨子一应俱全,吕安东园遂成为七贤的第二个聚居之所,留下许多诗酒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