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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不请自来(第1 / 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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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名侍女本是府中乐伎,负责在宴会时奏乐助兴,现今却因为人手不够不得不干起了下人的活计,本就不大情愿,又见与她们同样出身的王屋山大模大样地发问,心头更加有气,大多不予理睬,佯作未闻。只有吹笛的丹珠回头看了看王屋山,迟疑着答了一句:“嗯,客人都还没来呢。”她才十四岁,于乐伎中年纪最小,脾性也最好,圆圆的脸蛋更显得孩子气十足。

王屋山听了,便不再多说,转身向外走去,临到门槛时,忽又想起了什么,回头交代道:“今晚我和相公要用那对金杯饮酒,记得要摆出来。”俨然一副主母的口气。丹珠正盯着她那身蓝色绫衣暗自羡慕,听了这话,当即不快地转过头去,只应道:“知道了。”

专吹排箫的乐伎曼云忍不住道:“不劳娘子多嘱咐,我们一定会将金杯摆在堂中最显眼的位置。”她刻意加重了“最显眼”的语气,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这金杯原是王屋山随同韩熙载到宫中参加宴饮时所得,虽只是国主李煜随意赏赐之物,却也成了王屋山得意的资本,每次夜宴时都不免要特意拿将出来炫耀一番。她也听出了曼云话中的讥诮,竟然没有生气回击,还露出了一个奇特的轻蔑微笑,一扭腰肢,打起珠帘便出去了。

刚出院落,王屋山眼波一转,便瞧见了舒雅正从东面石桥上下来,桥头灯光映照着他那张苍白文弱的脸,倒显出几分落落寡欢来。

总有一种背叛令人心寒,天下间又有哪个女子甘愿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当作政治工具呢?尤其像秦蒻兰这样的绝色美人,生下来就该是被男人疼爱的。此刻,从月光灯影中瞧着她,真似一枝初放的兰花,身姿窈窕,柔美纯净,于极清中露出极艳来,惹人爱慕怜惜。他情不自觉地心中悸动起来,满心思地想要去呵护她,甚至觉得可以为她去死。

王屋山住在湖西的琊琊榭。琊琊榭有花廊直接通往湖心的花厅,这里也是韩府除了花厅之外最好的住处,向来只有最受宠爱、地位最高的姬妾才能居住。自半年前秦蒻兰搬去前院居住,韩熙载便命王屋山住了这里,这件事着实令王屋山意气风发,尤其是在另一得宠的姬妾李云如面前狠狠得意了一阵子。王屋山擅舞,李云如擅乐,二女容貌不相上下,一直被韩熙载视为最得意的左右之宝,但二位姝女私下里斗得可是厉害着呢。最近王屋山一直有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总觉得李云如将要拿出什么法宝来迷倒韩熙载,将要从东边的琅琅阁搬到琊琊榭来,彻底替代她的位置。

正因为怀着这样的警惕,当王屋山听到东面传来《十面埋伏》的琵琶声时,不由得揣测这又是对手的小小伎俩——此刻正值日暮,正是夜宴宾客陆续到达的时刻,李云如选择在这个时间弹奏,无非是要向宾客炫耀她那无与伦比的琵琶技艺,那支曲子是她最擅长最拿手的,确实足以技惊四座,可毕竟太过肃杀,全然不适合夜宴这样混沌暧昧的场合,而于红灯绿酒中,轻姿曼舞是最能令人心荡神驰的,因而历次韩府夜宴上均是王屋山风头最劲,纵使李云如琵琶技艺无与伦比,也只能望月兴叹。但此女工于心计,一直有意压倒王屋山,也为此费了不少心思,王屋山对此心知肚明,也从来没有松懈过,是以等到琵琶声一起,她便赌气地坐在梳妆台前,开始着意补妆,预备今晚再度力压群芳。

她已经换了一袭天蓝色窄袖长绫衣,这是专门从广陵<a id="ch1-back" href="#ch1"><sup>(1)</sup></a>定做的“江南春”,取自白居易诗“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时为天下闻名的染练,也是她今晚要赖以大出风头的舞服。铜镜中的她淡扫峨眉、薄施脂粉,宛若精致的工笔仕女,早已经装扮得无懈可击。要知道,自她看完状元游街回到聚宝山后,就一直在忙着梳妆打扮呢。为了预备今晚的夜宴,她早已经下足了工夫。可是,为什么她总是有些心神不宁呢?

见实在没有什么可添补的了,她终于悻悻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描眉专用的毛笔。她所坐的是个圆凳,没有扶手靠背,为了身体更加舒适些,她将双臂伏在了妆台上,无聊地拨弄着妆台上的铜镜。她的脾性有点急躁泼辣,不是一个善于隐藏忍耐的女子,与她在欢宴上展露柔媚动人的舞姿时完全是判若两人。外面琵琶乐声依旧奔突着,她的面色也跟着节奏阴晴不定地变幻,心中的怨气一点点聚集起来,正当她双手一拍妆台、情绪即将爆发时,“啪”的一声轻响,吓了她一大跳,定睛一看,原来是铜镜背面掉了一片贝壳下来。

这舒雅本是李家明寓居歙州时的旧识,诗才颇为不俗,经李家明兄妹竭力举荐,成为韩熙载的门生。后来参加了韩熙载知贡举主持的进士考试,当科共取中九人,舒雅高中头名状元。但当时正值南唐朝中党争,有政敌指使落第士子联名拜桥<a id="ch2-back" href="#ch2"><sup>(2)</sup></a>,攻击韩熙载取士不公,理由是九名新进士中竟有五名跟韩熙载熟识,其中当然也包括舒雅。甚至有士子在拜桥时自残身体,携带长钉钉脚,引起了极大轰动。国主李煜为了平息朝野非议,有意取消了这五人的进士资格。其时舒雅已经授官翰林院编修,亦被迫辞职,自此绝迹仕途,只是跟随韩熙载游戏浪荡于夜宴之间,颇令人惋惜。

舒雅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一直走到月门时,才发觉王屋山站在灯光明亮处,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吓了一跳,急忙招呼道:“娘子有礼。”随即腼腆地把眼一低,不敢再看王屋山,神色间似乎对她十分畏惧。

王屋山笑道:“舒公子,你这是打哪里来?”舒雅道:“这个……我……”他有心撒个谎,但见对方笑得似乎别有意味,揣度她已然亲眼看到了自己从东面过来,便改口道:“我来得早了些,四下逛了逛。”

王屋山笑道:“想来舒公子所指的‘四下’,就是东面的琅琅阁吧。”舒雅脸色愈加局促,却又不敢轻易得罪王屋山,只放低了声音道:“当然不是。”一面说着,一面抬脚便走,意欲快些避开眼前这个伶牙俐齿的女子。

王屋山却是不肯放过他,依然笑着打趣道:“舒公子见了我就赶紧躲开,不知道见了云如姊姊是投怀,还是送抱?”舒雅本是性格温和之人,听了这轻浮言语后,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面上露出罕见的愠色,但这丝表情只是一闪即逝,他很快收敛了自己,疾步朝前走去。王屋山却只看到他的背影,不知道他已经动了真气,犹自道:“看来还不只投怀送抱这么简单了。”舒雅生生顿住身形,急遽回过头来,瞪视着王屋山,道:“娘子切不可胡说。”已然有恼羞之意。王屋山却熟知他性情,知他懦弱可欺,正要再讥讽几句,却见舒雅望向她背后,神色陡然慌乱了起来,一转头,便看见韩熙载正慢慢踱步过来。

这是一面螺钿镜,镜面的背后并非寻常的花草鸟兽等纹饰,而是以白色的螺蚌贝壳雕制成的图案,嵌在黑漆髹过的素镜面上,黑白分明,立体感很强。虽然镜背的黑漆历经岁月磨蚀已然开始脱落,螺钿也失去了往昔盈白如玉的光泽,略显得晦暗,但依旧精巧细致,古朴典雅。王屋山知道这面螺钿镜是唐朝天宝遗物,价值不菲,是一江东大富商向韩熙载求取文章的润笔费,一向为他所钟爱,急忙将镜子转过来,取过掉下的贝片,意欲重新嵌入背面。当她发现掉下的那一块恰好是她一直想象成的那个人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镜子的螺钿图案是一名高士席坐于毯上,手持酒盅,自斟自饮,前面一只白鹤翩然起舞,旁边树上鹦鹉振翅欲飞。掉下来的那一块,刚好就是那只翘尾的鹦鹉。在江南方言里,“鹦鹉”发音近似“云如”,王屋山每次心头有气无处发泄时,便要对着那只贝壳鹦鹉怒骂一通,在她内心深处,早已经将它当作了李云如,而她自己,当然就是那只优雅的白鹤了。

一刹那间,王屋山终于下定了决心,将鹦鹉的钿片扔在了一旁,站了起来。外面的琵琶声竟然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休止了。她将铜镜重新转成正面,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了一下,随即出了阁门,穿过月台,往花厅而去。

外面夜色渐浓,莲花的香气浓郁得近乎香甜。花厅那边似已铺设停当,堂上及两廊明角灯都已点着,灯火通明。桥头及复廊的纱灯也正一盏盏被人燃亮。橘黄的灯光华彩莹润,给这静谧的宅邸平添了几分别具韵味的风情。

当王屋山步入花厅时,意外发现除了几名侍女正忙于摆好酒物器皿外,并无其他宾客,甚至连主人韩熙载以及当家的秦蒻兰都不在场,不禁一愣,问道:“人都还没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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