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按君臣(1)(第2 / 6页)
陈继善此时方才知道此事,很是惊讶,道:“噢?”脸色这才稍微和缓下来,举袖擦了把汗,转头正见封三正领着张士师站在厅门口,欲进又止,怒气顿生,喝道:“你怎么会在那里?”张士师忙上前参见,道:“不是尹君召唤下吏前来么?”陈继善厉声道:“本尹是问你如何在韩熙载府邸中。”张士师便说了代老圃送瓜一事。陈继善道:“原来那杀人的毒西瓜是你送去的。”
赵长名知道这位上司才能平庸,说话办事都有些缠杂不清,像这般问案,恐怕几天几夜耗在这里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之前他听书吏孟光详细回报了堪案情况后,亦感到案情决不简单,加上张士师擅自越权问案,得罪了许多人不说,还捅下了大漏子,后患无穷。但赵长名远比孟光深谋远虑,知道即使将过错全推在张士师身上亦无济于事,张士师不过是个典狱,作替罪羊都嫌官职太小,权衡之下,只能以案情重大为由,飞快地将卷宗上交江宁府。他也知道陈继善绝不会接手,同时建议即刻将案子上交刑部,不然出了任何纰漏,江宁县与江宁府都面上无光,陈继善深感有理,欣然同意。只是料不到刑部也不愿意接这烫手山芋,又重新扔回江宁府。如今群情汹汹,众所瞩目,此案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碰了,可陈继善这草包肯定又要扔给江宁县,怪只能怪这个张士师多管闲事。事既至此,即使有失体面,为了保全自己,少不得要使一招金蝉脱壳了。
却听见张士师道:“下吏事先实不知瓜中有毒。尹君有所不知,李云如之死与毒西瓜无关,她是喝了金杯中的毒酒后毒发身亡。”陈继善一呆,问道:“什么,毒酒?西瓜有毒还不算,又出来了毒酒,唉。”他事先不了解案情,现在根本没有心思耗费精力在这些事上,当即一挥手,道:“赵县令,本尹素来赏识你办事精明干练,这案子还是交给你江宁县……”一语未毕,忽见赵长名身子晃了两晃,踉跄着退了几步,坐倒在一旁椅中,仰头便晕厥了过去。
陈继善奇道:“莫非赵县令也中了毒不成?”张士师忙上前查看,道:“回尹君,明府似是中了暑气。”陈继善大急,只想赶在午饭前将这案子派出去,催道:“快些掐他人中,把他弄醒。”张士师道:“是。”上前一步,使劲在赵长名人中上掐了两掐。赵长名强忍疼痛,就是不睁开眼睛。
陈继善不见赵长名醒来,急得直跺脚。一旁司录参军艾京冷眼旁观,早看出蹊跷,他与上元县令孙苜不大和睦,便有心成全赵长名,假意建议道:“尹君,赵县令操劳过度,怕是一时不得好转,此案重大,须得迅疾行事,不如改交给上元县令孙苜审理,何况命案本就是发生在他治下。只要将张典狱等人调归孙县令统辖,他便再无话说。”陈继善连连拍手道:“好主意,好主意。本尹怎么没想到?就依你说得办。来人……”
张士师忙上前道:“阿爹、耿炼师,你们……原来你们也知道韩府出了凶案了?”张泌仅是略微一点头,眉头紧皱,似有什么不解之愁。耿先生道:“何止我们知道,全金陵城都已经传遍了。我们一路回来,都在传说你张典狱如何断案如神呢!”张士师一呆,问道:“我?”一时不及会意,赶紧问道:“炼师适才说又有公差往韩府赶去,可知道是江宁府的差人,还是县衙的人?”耿先生不由得回头笑道:“张公,典狱君可真是个实在人呢。”张士师这才知道她是随口一句,不过是为了将围住自己的人诓骗走。张泌却道:“炼师所言未必是虚,不过提早了些时辰而已。”耿先生也道:“看如今这人人奔走相告的情形,这案子恐怕是瞒不住了。”
三人进屋坐下,张泌这才问儿子道:“你昨夜滞留韩府不归,就是因为凑巧那里出了命案么?”张士师忙答道:“并非如此,孩儿留下是因为凑巧看到有人翻墙闯入韩府,当时正是日暮时分,命案则是发生在夜半夜宴进行之时。”张泌道:“噢?这倒与坊间流传的版本不尽相同。”张士师大感好奇,想问问坊间到底如何传言,却又不敢在父亲面前造次,便道:“昨夜之事确实极为离奇……”
正待详细叙述昨夜情形,却听见院外有人扬声叫道:“典狱在家么?”张士师答应了声。那人道:“陈府尹召你即刻去江宁府。”张士师忙向父亲与耿先生告了罪,进里间换了公服,匆忙出去。
张泌凝视儿子背影,脸有忧惧之色。耿先生知道老友心思,当即劝道:“张公不必过度忧虑。虽说正值多事之秋,典狱不过是凑巧赶上,应当并无大碍。”张泌深叹一口气,道:“我倒不怕别的,就怕他喜出风头,好管闲事。他自小不好读书,做事全凭一股子热气和机灵劲儿,又好任意行事,京畿之地盘根错节,搞不好要吃大亏。”耿先生道:“年轻人谁没个虚浮气?典狱为人正直,勇于担当,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张士师租住的房子离江宁府不算太远,走得快些,只需一盏茶的工夫。他心中颇为忐忑,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那来传话的差役道:“封三哥辛苦了。大热天的,还要劳你跑一趟。”
正要吩咐立即将卷宗送去上元县衙之时,一名差役疾奔进来,道:“禀尹君,宫中有中使到来。”陈继善大惊失色,跌足道:“坏了坏了,保不齐,连官家也知道这案子了。”匆匆理了理衣冠,扣好因天热解开的玉带,出厅迎接。
刚到门口,便望见一名老宦官双手捧一小小卷轴,身后跟着个小黄门,施然而来。陈继善慌忙上前,笑道:“大官<a id="ch3-back" href="#ch3"><sup>(3)</sup></a>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老宦官甚是倨傲,也不答礼,径直道:“国主有教下,江宁府尹陈继善接教。”这“教”,便是南唐向大宋称臣之前所称的“圣旨”了。陈继善忙上前跪下,老宦官将卷轴展开,露出黄麻纸<a id="ch4-back" href="#ch4"><sup>(4)</sup></a>来,细声念了起来。
与此同时,因为艾京等人未得召唤,故不敢擅自跟出去,只在厅内肃手而立。忽见陈继善回过头来,远远地望着张士师,如见鬼魅。张士师不明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一会儿,只见老宦官念完了教令,扶起陈继善,将卷轴塞到他手中。他只愣在当场,满脸惊愕,亦不知是喜是悲。
那老宦官却并不立即离去,而是走近张士师,问道:“你就是江宁县典狱张士师?”张士师不知自己的大名一夜之间竟已经传入了深宫,忙道:“正是下吏。”
老宦官“嘿嘿”了两声,他声音尖细,这一笑便如枭鸟夜鸣,令人毛骨悚然。张士师祖父在世时,总说有三样东西不能碰:一是不明来由的财富;二是美丽的女人;三是不是男人的男人。张士师感到对方目光正不怀好意地审视自己,亦不敢轻易发问,只是浑身上下如被蚂蚁咬啮,麻痒耐难。
他是江宁县典狱,官职在差役之上,如此客气,封三很是受宠若惊,当即道:“典狱君客气了,小的只是受府尹差遣跑腿,何敢有辛苦一说。”不待张士师发问,便主动道:“典狱可要小心,小的出来时,府尹面色很是不好。”张士师一愣,问道:“封三哥可知是为了何事?”封三道:“府尹未曾提起。不过……据小的估摸,当是为了韩相公府上姬妾被杀一案生气。”张士师道:“生气?”封三道:“莫非典狱还不知道么?”
封三便当下说明了经过,原来江宁县因为此案案情重大,已经将卷宗上报江宁府,江宁府又报给了刑部,刑部则与大理寺、御史台联合,以三司使<a id="ch2-back" href="#ch2"><sup>(2)</sup></a>的名义重新将卷宗发还给江宁府。张士师听后大为惊诧,他见多了衙门办事迟缓,这不过才半天工夫,李云如一案的卷宗已经在这么多衙门中转了一圈,可谓前所未有的高效了。如此看来,府尹急于召他,不过是要推问案情而已。
现任江宁尹陈继善是南唐官僚中著名的异类,他也算是两朝老臣,中主李璟在位时很受信任,其人出身富贵,家中资产数千万,别墅林池多不胜计。说他异类,只因与其他男人好权势、好财富、好美酒、好女色、好享乐全然不同,他平生只有两大癖好——一是珍珠,二是种菜。为了同时满足这大两爱好,他亲自举锄开垦了一小块菜地,将收集的千余颗珍珠当作蔬菜一般种在地里,种完了又拣,拣完了再种,如此周而复始,时人传为笑柄,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这样一个人,在二次推诿终不成后,真有决心破案吗?实话说,张士师心中很有些怀疑。
江宁府位于金陵城南北正中的中街上,因靠近皇宫正门,建筑也修得很是气派。唐朝七绝圣手王昌龄曾经在这里任江宁丞长达六年,所以又被世人称为“诗家天子王江宁”。至今江宁府中仓库后的一面石墙上还题有他的名作《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笔意纵横,遒劲如寒松霜竹,虽岁月沧桑不能磨砺,传闻正是王昌龄的亲笔。当今国主李煜还是太子的时候,几次来江宁府观摩,据说其“金错刀”书法得益其中良多。
张士师进来正厅时,满头大汗的府尹陈继善正在严厉训斥江宁县令赵长名,道:“本尹不久就要致仕,你偏偏在这个时候给我出这样一个难题。”赵长名十分委屈,忍不住答道:“回尹君,不是小县有意找事,是这个叫李云如的女子偏偏在昨夜被人毒死了,且是发生在上元县治下。”陈继善道:“哼,若不是你和上元县令孙苜来回推诿,这城中哪会有这么多流言蜚语?搞不好,本尹临退休前还要被御史参上一本,最终落个跟韩熙载一样的免职下场。”赵长名心道:“原来你这草包府尹担心的是这个。”忙道:“尹君但请放心,周压最先是找御史台报案,当值御史一听跟韩相公有关,坚决不接,这才推到尹君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