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瓜田李下(第3 / 7页)
江宁府就在王宫边上,而江宁县衙却要远得多,张士师猜他是埋怨多走了一段路,忙说明是因为城北瓜地挖出了尸体,才就近去了县衙。老宦官也不置可否,眼波一转,落在耿先生身上,当即笑道:“原来炼师也在这里。”耿先生道:“许久不见,大官别来无恙?”老宦官道:“托福,托福。”又转向张士师道:“自家奉官家之命,来问问典狱案子查得怎样了。”
张泌与耿先生听说,便退出抄案房。张士师当即请老宦官坐下,将今日在韩府问案及老圃瓜地的发现讲了一遍,这其中关节甚多,尤其两种不同毒药、陈致庸在竹林中被人扼死、瓜地挖出无名尸体、北方客口中生出血西瓜等均极尽曲折,但老宦官却始终波澜不惊,倒是那小黄门几次惊呼出声,后来干脆用手捂紧了嘴巴。听完经过,老宦官只道:“甚好。”再无他话,起身便出门去了。张士师一时莫名其妙,当张泌进来叫他才反应过来。
三人出来江宁县衙时,正值夜更开始,忽听得衙门西墙内一声锣响,过得一会儿,又是一声铃响,再过得片刻,又是一声梆响。耿先生奇道:“这锣啊铃啊的是做什么用的?”张士师笑道:“好不容易有件耿炼师也不知道的事了,这是我创制的巡夜法。”耿先生道:“巡夜法?”张士师道:“嗯,我任句容典狱时,监狱地方大、狱卒少,换班都不够用,便想出了这个法子——每更派三名狱卒同时巡逻,监房内一人提锣,监狱内一人提铃,监狱外墙一人用梆,每走十步打一次,先锣、后铃、次梆,互相呼应。这样,只需三名狱卒便可巡视整座监狱。”耿先生道:“贫道想起来了,这便是陈继善调你来江宁县的原因吧?”张士师点点头,又道:“不过人人都说江宁尹糊里糊涂,也没准儿他调我来京师,只是一时兴起。”耿先生道:“典狱也认为陈继善糊涂?他是有很多坏毛病,可绝对不糊涂。”
张士师听她口气,似与陈继善很是熟悉,不免有些好奇,正待再问,耿先生却将话题轻易转开了:“典狱如何看待老圃?”张士师知她是想问老圃会不会就是往瓜中下毒之人,当即道:“老圃杀北方客一事解释了血西瓜,但还是解释不了毒西瓜。我认为应该不是老圃下的毒,他种了几十年西瓜,实在没必要自毁名声。不过,会不会是韩熙载的对头收买了老圃?”张泌道:“那样风险太大!老圃不过是个普通的种瓜老汉,遇事即慌,若政敌买通他下毒害韩相公,怕是他将西瓜交给你就已经败露行迹了。”
孟光一踏进瓜地,距离尚远,便大声叫道:“张公!”只顾着招呼,却忘了正走在烂泥中,脚下一滑,摔了个屁墩,幸好也不甚疼,只是一身衣裳不免全脏了。张泌并不认识孟光,见他一身装束,料是刑房书吏,当即请他仔细观察现场,以便将来记录。孟光素闻张泌不苟言笑、办事周密,也不敢多说,当即应了。收拾好瓜地事宜,一行人便押着老圃、抬了北方客尸首进城。
张泌见耿先生有意落在众人后头,知她有话要说,顿住脚步,等她过来,问道:“炼师可是认为那北方客绝无可能先中砒毒?”耿先生道:“张公既已知道几无可能,何以还要同意仵作蒸骨?”张泌道:“想那西瓜自生根、发芽,到结瓜长成,其中有多少变数,怎生偏偏就到了韩府夜宴上?”耿先生恍然大悟地道:“原来张公是认为如此巧合,不是人力所为。”张泌叹道:“若果真是人力所为,我们将面对一个令人敬畏的凶手。”
刚到江宁县衙门口,便见到张士师率另一拨人赶回。两边见对方也抬着一具尸首,不由得异口同声地问道:“死者是谁?”张泌这边只是个横死的北方客,张士师那边死的却是夜宴宾客之一。张泌这等老辣之人,听说陈致雍被人扼死在韩府竹林外后,也惊得眼睛老大,上前瞪视陈致雍尸首良久。
当下将两具尸首抬入衙门验房,由仵作验尸。孟光已经听到差役暗中议论县令病重是装出来的,为的是将这案子推给江宁府,自己竟又带着张氏父子及两具尸体回来县衙,回头县令知道,肯定要给自己穿小鞋。他不敢再参与其事,领着张氏父子与耿先生到抄案房<a id="ch2-back" href="#ch2"><sup>(2)</sup></a>休息,便找借口退了出去。
几人在抄案房边喝水边等待结果,几个人忙活了半天,确实渴坏了,一大壶水很快就见了底。张士师先向父亲追问详细情形,得知血西瓜是这般离奇的来历后,只惊叹道:“天下竟有这样的事!”又向父亲叙述了自己在韩府审案的结果是一无所获。张泌道:“你太过注重出奇制胜,这本没什么不好,将证人带到案发现场问案是一招好棋,然则你审案之前便有了局限,拘泥在时间与位置当中。其实夜宴环境浑杂难辨,单以证词来确认各人什么时辰在什么位置并不准确。而问案前,你又事先透露了关键细节,不然应该不是这个结果。”
张泌道:“忘记并不代表消失。你来看……”顺着他手指望去,那北方客嘴巴张得老大,内中填满了泥土,那被朱非锄断后剩下的一截瓜蔓恰长在他口中,情状甚是诡异。耿先生一望便明白了过来,道:“原来那个大西瓜就是从尸体口中长出来的,难怪会出现血水西瓜。”张泌道:“正是。”
杨大敞讶然道:“张公是说那西瓜中的血水是这北方客的?”张泌道:“嗯。血者,神气也,血受气的推动运行全身、营养脏腑,肝受血而能视,足受血而能步,掌受血而能握,指受血而能摄,口受血而能食。那北方客正吃瓜时头部受重击而死,又被径直埋在土中,口中聚集的血脉和营气无法散去,凑巧他口中瓜瓤中留有瓜籽,沾染土气后生根发芽,他的血气也随着瓜蔓一道生长,最终进入了西瓜中。这瓜受人血供给,又受人尸濡养,当然要比寻常西瓜要大许多。说起来,夜宴上的人都要感谢这北方客呢。”
他话中之意十分明显,若不是这北方客的血气滋养了西瓜,就不会发生夜宴上刀光下血水飞溅的一幕,也不会有人发现瓜中有毒,那么昨晚死于夜宴上的就不仅仅是李云如一人了。
耿先生却道:“若只是普通人家买去,就算发现是个血西瓜,不过骂几句扔掉而已,偏偏自这北方客口中长出,生得奇大,被韩府看中预留给夜宴,而凑巧韩府昨夜又发生命案,我们最终顺着西瓜的线索追踪到这里。若非如此,这北方客只怕莫名埋尸于此,永世无人知晓。”张泌叹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听起来,倒像是这北方客想方设法在为自己复仇一般。若不是亲眼见到,实在是难以相信天下竟然会有这么巧的事,可惊可怖。寻常百姓最惧因果报应一说,再见老圃,虽是脸如死灰,却已经是死心塌地地服罪了。
张士师奇道:“关键细节?”张泌道:“肯定是你说了什么,德明长老才飞快地离开。”又说了在门洞避雨遇见德明一事。张士师道:“呀,当时舒雅问阿爹为何不在,孩儿猜到您与耿炼师定是去了老圃瓜地,顺口就说了出来。”
耿先生奇道:“典狱怎么会猜到?”张士师便说了得到韩曜提示一事——西瓜运来韩府不过两三个时辰就端上了桌,韩府中无人有充裕时间往瓜中下毒——他本人一路送瓜到聚宝山,旁人无下手机会,那么往瓜中落毒当是在瓜地之时,他猜父亲与耿先生仓促离开,定是已经想到了此节。耿先生道:“嗯,贫道也是偶然得了提示,因不能肯定是否真有其事,所以没有将细节告知典狱。本来只是个一冒而过的念头,幸得张公当机立断,径直赶去瓜地查看,不然……”张士师道:“不然的话,老圃定在今晚将尸体移走,就近抛入玄武湖中,这血水西瓜终将成为无头悬案。”
几人一边议着,均觉得在瓜地发现北方客尸体一事太过侥幸,老圃在城北种了几十年西瓜,金陵人人认得,老圃西瓜更是名动金陵,无论是血西瓜还是毒西瓜,均无人往他那里怀疑。若不是他自己自乱阵脚、言行可疑,再加上那场大雨,就算张泌等人赶到,也未必能发现瓜地埋尸一事。
正说着,杨大敞进来禀告,说是北方客骨头蒸完后呈现绵白色,看上去并没有中毒迹象,而陈致雍是被人扼住咽喉窒息致死。虽然早就在意料之中,几人还是一时陷入了沉默中。还是杨大敞先道:“小人事务均已经完成,不知道是否可以回家了?”张士师道:“当然,当然。杨大哥,今日辛苦你了。”忙出门命封三让不当值的差役都回家休息:道:“大家伙儿辛苦了,都回家睡个好觉,明日一早再来审问老圃不迟。”封三应了,正要走时,又回转身低声道:“典狱,你也赶紧陪张公回家,让他老人家换身衣服,好好睡上一觉。”张士师回头一望,才留意到父亲下半身全是泥,倒是一旁的耿先生身上干净得很,只布鞋上有少许泥泞,忙进屋提出先回家休息一晚。耿先生笑道:“一切都典狱说了算。”
三人正要离开,却见封三又匆匆进来。张士师奇道:“封三哥还有事么?”封三一指后面,压低声音道:“宫里来人了。”一怔间,却见上次在江宁府见过一面的老宦官寇英带着个小黄门进来,一踏进门槛就皱眉道:“典狱办案,为何不在江宁府?”
却听见杨大敞道:“张公请让一让,让我来验验这北方客的体内是否有中毒迹象。”张泌心念一动,暗道:“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若是这北方客事先中了砒毒,毒入血脉,也有可能是他的毒血养出了毒西瓜。”忙让到一旁。
杨大敞先从竹篮中取出一柄拂尘,先将那尸体从头到脚泥土拂净,这才仔细勘验。他因是专业仵作,即使没有书吏在一旁,也依旧有边验边报的习惯,道:“死者卤门骨无红晕浮出……牙齿、牙龈黄白色……胸部龟子骨、手指、足趾骨尖黄白色……”验完骨骼,起身道:“砒霜中毒,骨殖应呈青黑色,死者全身骨骼发白,看起来并无中毒迹象。不过,最关键的还是要看喉咙部位。”从竹篮中取出一只木勺,先将那尸体喉部泥土掏干净,再调了一碗皂角水,倒入喉部冲洗,见颜色黄白,起身告道:“死者生前没有中毒。”
张泌道:“毒药杀人,无非通过血脉游走全身,最终毒气攻心,有没有可能他所中毒药都随着他的血气进了西瓜?”杨大敞沉吟道:“有这个可能,如果这样,就必须用蒸骨法勘验,我得带尸首回去衙门。”
正盘算间,只见江宁县书吏孟光带着数名差役赶来,还带着一副专抬死人的担板。张泌奇道:“来得好快!”杨大敞抬头看了一眼,道:“他们是江宁县衙的人,就在北门边上,咫尺之遥。”
原来霍小岩回城路过江宁县衙时,正好遇到书吏孟光回家,顺口提了瓜田挖出尸体一事。孟光一听,踊跃地要求前去相助,因为主持本案的张士师是江宁县的人,霍小岩自是无所谓。孟光便自行回县衙,因县令赵长名得了重病,禀告县尉后,调了全部当值差役,径直赶来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