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瓜田李下(第5 / 7页)
双方一前一后,距离甚远,那渔夫脚下甚快,很快出了北城。封三道:“呀,我们又来老圃瓜地了。”
张士师一见,果真是又不知不觉地到了老圃瓜地,却只是一片绿油油的空旷与寂静。以往老圃西瓜名誉金陵,总有人来瓜地里偷瓜,所以瓜季时老圃吃住总在瓜地里,就是为了防人偷瓜。如今主人已去,满地的西瓜却是再无人敢偷半个。血水西瓜的故事一夜之间已经传遍全城,在人们看来,这瓜地里不知道埋藏多少邪恶,西瓜的结局已经可以预料,无非是在地中自行干瘪、烂掉。这毒西瓜的罪恶阴影,到底还要在金陵人头上笼罩多久?
封三道:“那渔夫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他到底是什么人?”张士师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忽然,有一阵浑厚的钟声传来。张士师问道:“这附近是有寺庙么?”封三道:“是啊,典狱还不知道么,瓜地过去就是积善寺,寺里的住持典狱原也是见过的。”张士师道:“呀,是德明长老。”
昨晚他与父亲和耿先生商议案情,已经将德明列为重大嫌疑犯,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问案前他一听到张士师说了父亲与耿先生去了老圃瓜地后就匆忙离去,恰好在他出府后发生了陈致雍被扼杀事件,后来又在门洞“巧遇”张泌等人,恰到好处的出现刚好阻止了老圃说出关键信息,这些事情前后一旦联系起来,就知道绝不是巧合。他本来打算一早审问老圃,问出他与德明的关系,再去找德明对质,哪知道老圃昨夜自杀,渔夫将他引来这里,他更是意外得知德明主持的积善寺原来就在老圃瓜地边上,有着地利之便。
张士师见监房的铁窗高处结着根腰带,窗下溺桶滚落一旁,恶臭阵阵,这里应该就是老圃上吊的地方。可这面墙外就是南大街,窗户也是临街,正因为如此,南监才只用来关押轻罪犯人。若是有人从外面搭长梯爬近窗口,老圃只需将溺桶倒覆在窗下,再站在溺桶上,仰头便能见到窗口外人的脸。若是那人吸引老圃与他说话,再趁其不备,用腰带勒住老圃脖子后吊在窗棱上,一样可以造成自杀假象。
他忙赶到监狱外墙勘探,因为地处大街,昨日又下过雨,墙根下有许多凌乱的脚印,无从查证。正回县衙时,忽见到一名衣蓑荷笠的渔夫正站在不远处,心念微动,却也没有多加理会。
回到狱厅,张士师查了昨夜当值的狱卒名单,见当班监狱外墙的李胜尚在狱厅,问道:“你昨夜巡视外墙时,是否见有可疑人出现?”李胜心想:“老圃自杀明明是郭见一人的责任,我人都不在大狱内,休想把我也扯上。”忙道:“没有,别说可疑人了,就连人影都没有见到半个。”
江宁县衙西侧即是清化市,是北城最繁华的大市集,专门交易大米和酒,南大街则是必经要道,而李胜竟然说半个人影都没有见到,张士师不免怀疑起来,问道:“你果真一个人都没有见到么?”
李胜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夸张,反而露出了马脚,只好道:“只见过一些商贩往市集运米运酒,都是时常遇到的熟面孔。这里人来人往,昼夜不停,又是官府衙门,哪里能有什么可疑人出现?”顿了顿,又道,“不过仔细想想,倒还真有一个人挺可疑的……”张士师忙道:“是不是有一个扛着长木梯的人?”李胜讶然道:“扛着长木梯?没有,我说的是韩相公,我一更巡视完他刚好进来,二更巡视完他正好出去,不久后老圃就自杀了……”张士师惊道:“韩相公?你说的可是韩熙载?”李胜道:“不是他还能是谁?”张士师道:“那你说他进来、出去是说大狱么?”李胜忙道:“可不是我放他进来的。”张士师道:“现在是追究谁放人进去的时候么?哎,这个郭见,怎么不早说?!”
张士师皱眉道:“这是二更<a id="ch3-back" href="#ch3"><sup>(3)</sup></a>时候的事?”按照他的巡夜法,自夜更开始,每一更过一遍,郭见既然说第二遍过囚室时老圃还没事,当是发生在二更时分了。郭见道:“是。我三更巡视时发现他上吊死了,立即进去解救,可还是来不及。”张士师道:“三更既已发现,为何现在才知会我?”郭见道:“还说呢,我一发现出事就赶紧出来找你,哪知道你不在家,你房公老何还说你去了衙门,我以为跟你错过了,又跑回县衙找你,见你不在,又以为你去了江宁府衙,来来回回好几遍,哪知道你老兄竟躲在道观里。”
张士师见他神色极是倦怠,料来确是奔波了大半夜,歉然道:“昨夜也是怕街坊邻居追问案情,临时躲来了观里,郭哥儿真是辛苦了。”郭见道,“现下出了这么大的事,辛苦又有什么用?张哥儿,你可一定要帮兄弟向明府和尹君求情。”张士师道:“那是当然,监狱是小弟管辖之所,犯人在狱中上吊自杀,小弟也难辞其咎。”郭见听他这般,才略微放了心,抱怨道:“这老圃肯定是畏罪自杀,自己死了不算,还把我们哥俩都给连累了。”张士师只随口应着,心中却想:“我自觉管理监狱甚是周密,老圃如何能上吊自杀?”
二人赶到江宁县衙,大狱位于县衙西侧,进大门往左便是。这是个独立的院落,围墙又高又厚,黑漆的大门紧闭,两扇门叶上,各有一只狴犴<a id="ch4-back" href="#ch4"><sup>(4)</sup></a>模样的铜环。张士师一见那门上并无自己亲笔封条,不禁一拍脑门,叫道:“坏了!”
原来按照南唐制度,监狱大门到晚上须得封上典狱亲笔花押的封条,次日一早才由典狱本人亲自验封开门。前日他提早离开县衙时,还特意写了封条留给当班的狱卒,而昨日一早他因人在韩府,未来县衙验封,定是由当班狱卒代劳了。可昨晚因事情太多,他自己竟是完全忘了封条一事,若是认真追究起来,他也逃不了“失责”一罪。
上前拍门,里面狱卒从门窗见到是典狱到来,忙开了门。一班狱卒正聚集在狱厅<a id="ch5-back" href="#ch5"><sup>(5)</sup></a>内窃窃议论,当班的、不当班的都有,见顶头上司进来,忙住嘴不说。张士师未到大狱不过两日,此刻竟有恍然隔世之感。穿过狱厅,便是一个坐西朝东的院落,南、北各一排监房,南面为轻监,关押罪行相对较轻的犯人,北面为重监,专门关押重罪、死罪囚犯,均是朝院内的一面敞开,外有粗木栅栏挡住。
他便急忙找相关人等了解究竟。原来昨晚张士师离开衙门后不久,韩熙载就独自一人来了县衙,称是来认尸。本来县衙已经下班,当值的差役不敢得罪他,便带他去了验房,韩熙载先见到陈致雍的尸体,吓了一跳,沉默许久,后来再见那北方客一具骸骨,更是良久无言。差役问他是否认识那北方客时,他也不答,只径直去了大狱叫门,要求见老圃一面。按照规定,监狱只准狱卒及管理监狱的官吏进出,即使是同一衙门的差役、书吏及其他官吏一概不得出入。但韩熙载神色冷峻,竟让人无法拒绝,正好当晚典狱没有用封条封门,当班狱卒心想不如卖个人情给这位未来的宰相,反正不过是与老圃说几句话而已。哪知道韩熙载这一进去就呆了足足一个时辰,旁人也不敢催他,只能任他自来自去。
张士师听说了事情经过,心道:“李胜说得对,南大街地处繁华,县衙大门昼夜有人看守,若有人要从临街窗口对老圃下手,风险实在太大。老圃是自杀还是他杀,仵作来了自可确定,可若真是自杀的话,那韩熙载必定跟老圃说过些什么。”他走到大门口,正犹豫要往何处去,忽见江宁府差役封三领着数人赶来,还歉然道:“抱歉来得迟了。小人正要出府时,突然被尹君叫住去帮他续木<a id="ch6-back" href="#ch6"><sup>(6)</sup></a>了。”
张士师家乡句容那边经常将桑上续木上杨梅,这样结出来的果子不酸,他只听说府尹爱种珍珠,还不知道也有续木的爱好,随口问道:“是续木果树么?现今都六月了,怕是太迟了些。”封三道:“不是果树,是葫芦。小人也是第一次见呢,就是将十根葫芦茎用布捆绑在一起,外面用泥封住。这样,几天后这十根茎就长成了一根,结出来的葫芦也比原来的要大上十倍。”张士师道:“嗯,尹君雅兴真是不浅。”封三呵呵笑了几声,也不知道到底是嘲讽还是其他意思,又道:“仵作杨大敞的孙子病了,得晚些才能赶来。”张士师道:“噢,无妨。”
正漫说着,忽见适才见过的那渔夫仍然留在街角,正朝这边张望。张士师蓦然灵光一现,想起来那人正是前日在饮虹桥卖鱼给秦蒻兰、又跳进秦淮河救起落水的李云如的渔夫。这一发现,顿时让他又惊又喜,之前也曾经找到此人问问前日发生在饮虹桥上的事,他很可能是李云如被人推落水的关键证人。一念及此,忙叫道:“喂……”不料那渔夫一见张士师叫他,迅疾将斗笠压低,转身就走。张士师本能地拔脚就追,封三忙问道:“典狱要去哪里?”张士师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想追上那渔夫问个清楚,便道:“封三哥你跟我来,其余人先留在这里。”
那渔夫见有人追赶,竟不顾叫喊,越走越快。张士师本来只想问他几句话,见此情状,却越来越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谋杀李云如未遂的饮虹桥,第二次见他则是在老圃自杀的监狱外,这是不是有点太过偶然?
张士师一进来院落,就发现南面第一间监房大开,里面有个人仰天躺着,估摸那便是监禁老圃的地方,问道:“为何不将老圃关在北监?”北监不仅墙更厚、栅栏更粗,也没有窗户,防范更加严密。郭见讪讪道:“我想老圃不过是错手杀人,杀的又是个偷他西瓜的北方客,不是什么大罪……”他只知道瓜地挖出尸体一事,尚不清楚老圃与韩府命案有关联。
张士师却以为县衙人常去瓜地吃瓜,多半是郭见看是熟人,想卖个人情,抢进监房一看,果见老圃手足都未上戒具,问道:“为何没有给老圃上枷杻?”只闻见一股恶臭,当即用手捂住了鼻子。郭见道:“我想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张士师跺脚道:“犯人不戴戒具,才方便上吊自杀。老圃牵涉韩府命案,如今朝野瞩目,你可是又多了一条大罪了。”郭见失声道:“呀,那要是加重议处,非判流刑不可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啊,一时好心……”
张士师不再理会郭见,只低头去看老圃,他还是昨日那身装束,上身无袖短褂,下身粗布短裤,光脚上满是泥泞,依然是昨日大雨的痕迹。他的面目扭曲,似是十分痛苦,双眼紧闭,舌头伸出,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深紫色勒痕。
张士师心道:“之前我们早就议定老圃并不知道毒西瓜一事,正如郭见所言,他的罪名不过是错手杀了个北方客,罪名远不至死,他连一个西瓜的蝇头小利都要斤斤计较,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突然上吊自杀呢?会不会是有人杀人灭口,然后有意装成上吊自杀的样子?可这大狱如此密不透风,闲人如何进得来?”
一念及此,回头问道:“叫仵作了吗?”郭见一愣:“仵作?没有。老圃不过是自杀……”张士师道:“快去叫仵作来。”郭见道:“可仵作请病假回乡下去了。”张士师道:“去江宁府请杨大敞。”郭见道:“杨大敞?他蛮横得很,我可请不动他。要不然还是典狱……”张士师道:“你只要说老圃死了,他准保飞一般地赶来。”他早已经看出杨大敞也对这桩案子饶有兴趣,这是老公门的禀性。郭见尚在半信半疑,却经不起张士师催促,只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