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瓜田李下(第6 / 7页)
刚近大门,便见江宁府差役朱非正在四下翘望,忙招手叫道:“朱哥儿过来。”朱非忙迎过来道:“典狱君可回来了!仵作已经到了,正在大狱里验尸呢。”张士师道:“嗯,我马上就进去,不过有件事想先问明朱哥儿。昨日你到韩府去请韩熙载来县衙认那北方客的尸首,可有什么特别之事?”朱非挠了挠头,道:“没有啊。”张士师道:“请朱哥儿详细叙述一遍经过。”
朱非见他神色严肃,料来必有缘故,边努力回忆边道:“我昨日奉张公之命去聚宝山知会韩相公,离开老圃瓜地后先到江宁县衙借了匹马,然后出城,在山脚遇到典狱君你们一干人,分别后我径直上山,因路滑难行,马就留在了山下。一到韩府,就听见前院有人在争吵……”
张士师道:“争吵?谁与谁在争吵?”朱非道:“是李家明与舒雅。听起来好像是为了棺材板的事,昨日一场大雨后,山路难行,韩府为李云如订的楠木棺材好几日将无法送上山。舒公子好像是嫌天气热,怕尸首坏了,希望李家娘子早日入土为安,想将就用一副韩府现成的棺材,李官人却嫌那棺材板太薄,不配他妹子,两人就吵了起来。”
张士师心道:“舒雅这样性格怯懦的人居然也会跟李家明吵架,可见他确实急着想将李云如下葬。嗯,这事有点儿可疑。”又问道:“后来呢?”朱非道:“后来一见我进去,他们就不怎么吵了,只告诉我说韩相公人在后院,我寻到了他,告诉他瓜地挖出了一具尸首,想让他去认认看,他只冷冷问:‘那与我有何关系?’于是我告诉他,老圃从那人身上得了块玉扇坠,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耿炼师发现了那块扇坠与他手中那块一模一样,他飞快地站了起来,问是什么扇坠。我大致描绘了样子,他便立即道:‘走,我随你下山去看看。’我见时已近夜更,他又住在城外半山,进出多有不便,就劝他明日一早再去县衙不迟。他当时考虑后也答应了,我便自行下山,骑马回城,正好赶上关城门,之后到江宁县衙还了马匹,便回家去了。”
却见德明昂首进来,双手合十道:“典狱,我们又见面了。”张士师道:“在下冒昧打扰清修,还望长老恕罪。”德明道:“不敢。典狱请坐。”又问道,“这笋脯豆也算是本寺特产,典狱尝来味道如何?”张士师道:“嗯,味道不错。长老,我想跟您谈一桩正事,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德明道:“事本无正无反,是典狱的心强行将它分了正反。典狱请说。”
张士师反感他总是故作高深,明知对方身份特殊,却再也不愿意跟对方客气,当即道:“正事也好,反事也罢,长老为何一早就交代了善生小师傅,说是官府早晚会找来这里?”德明愣了一下,显是没有料到对方如此开门见山,半晌才道:“贫僧只是有所预料……”张士师道:“预料到我们会从老圃身上顺藤摸瓜吧?”
德明忙问道:“贫僧听说官府昨日将老圃捉走了,他现下如何了?”张士师道:“老圃么?他很不好。”德明惊道:“莫非你们怀疑老圃跟毒西瓜有关联,对他严刑逼供?嗯,贫僧一直以为典狱不是那种靠刑罚来审案的人呢。”张士师道:“在下若想严刑逼供,早该将参加过夜宴的所有人拘禁起来严刑拷打,若是如此,想必现在已经问出凶手是谁了。”
德明道:“那典狱说老圃不好是何意?”张士师道:“老圃死了。”德明大感意外,沉默了一会儿,才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再无之前泰然神色。
张士师道:“长老不问问老圃是怎么死的么?”德明道:“典狱是官府中人,心中早有公论,又何须贫僧多问?”顿了顿,又喟然叹道:“想不到连老圃这样一心享受世俗生活快乐的人,都逃不掉罔罟之苦。”张士师冷冷道:“我只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长老请好自为之。”
张士师问了封三,得知抄近道穿过瓜地后即是积善寺后门,忙往钟声方向赶去。他走得太急,几步便被瓜藤绊了一个跟头。封三忙道:“典狱脚下小心了。”电光火石之间,张士师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封三哥说尹君是特意叫你去续木么?”封三道:“是啊。”又不好意思地道,“这还是尹君头一次叫小人去办私事,挺怪的。”张士师手舞足蹈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封三不明所以,只是一边茫然望着。
难怪张士师如此兴奋,他想明白了这几天一直困惑他的问题——续木无非是利用植物的自愈能力,那西瓜凶手往西瓜中落毒也是如此,他只需在西瓜未完全成熟前,用中空的细管自瓜脐处扎入,将毒药灌进去,再从外面用泥抹上,等到西瓜成熟时,瓜脐上的细眼已经完全愈合,不露丝毫破绽。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会意过来为什么昨日在韩府石桥上陈继善有意说了两遍“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当时他还以为府尹不过是触景生情,随口念两句白居易的《长恨歌》发泄一下,这些文人不总是爱莫名其妙地吟诗抒怀么?现在他方才知道,陈继善早已经看出西瓜下毒的诀窍,有意在提醒他,不过他未明白过来而已——所谓“连理枝”,正是民间所称的“木连理”,是说两个枝干彼此摩擦损伤后,会发生自然愈合,连结生长在一起。陈继善大概见他始终猜不透,今早又有意叫封三去续木葫芦,再次提示。难怪耿先生总说府尹不糊涂,他何止不糊涂,简直是绝顶聪明。只是他为何不直接告诉张士师,而要采用如此隐喻的法子呢?也许他是不想声张?
张士师当即将自己想到的下毒方法告诉封三,却丝毫不提陈继善,封三当然也猜不到是“续木”的提示,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张士师突然有此重大发现,不由得想立即赶去韩府验证,那毒西瓜因为条件所限,无法保留,因而还留在韩府酒窖中。可他此时也能够肯定德明多少与这件事有点儿关系,可到底要先顾哪一边呢?
正踌躇间,封三问道:“可这凶手如何能保证下了毒的西瓜一定会被送到韩府夜宴上?”张士师道:“所以说老圃是关键,凶手一定用了某种法子在他身上,可惜他人已经死了。”深叹真该昨日就该连夜提审老圃的。又道,“可否劳烦封三哥再辛苦一趟,到韩府将凶手往西瓜下毒的法子告知家父,请他老人家暗中验证一下。”封三道:“张公去了聚宝山么?无妨,小人这就赶去。”张士师道:“不过此事切不可透露给第三人知晓,我想让凶手以为我们始终没有找到他下毒的法子。”封三一呆,不明典狱为何如此,但料来必有深意,只应道:“是。”重新折返瓜地,往北门而去。
张士师继续往西,穿过瓜地便是一大片竹林,清幽冷峭,与毫无遮挡物的瓜地仿若两重天。走了半盏茶工夫,眼前豁然开朗,一座院落出现在眼前。院墙厚实高大,一色青砖碧瓦,后门也是红色鎏金,奢华宏崇,竟是比江宁县衙的正大门还要气派。南唐国主信佛,寺庙也全部由朝廷奉养,为此花费不计其数。张士师心道:“难怪耿炼师总说南唐库府的钱一半奉给了大宋、另一半则送给了寺庙。”
他已经料到无法从德明那里问出更多有用的话,但对方与毒西瓜案、陈致雍被扼杀案有牵连是确认无疑的事实,除非有铁证,不然很容易被反告。况且到目前为止,他始终想不出德明卷入这些杀人案的意图何在。按照公门老行尊的说法,没有动机,就没有嫌疑,除非他是疯子,但德明能成为国主座上宾,显然并不是疯子。
他也不待德明回应,疾步奔出厢房。赶到正堂,见左右无人,将手往炉灰中一掏,却是个小小的瓷瓶,飞快地收入怀中。方欲离开,又想起那笋脯豆的美味,颇为不舍,想了一想,干脆重新回到厢房。德明依旧悄立原地,阳光透过窗棱射到他脸上,涂抹了一层黯淡的橘黄。张士师取出汗巾,将剩下半碟笋脯豆尽数倒入包好,才道:“多谢长老款待,在下告辞。”德明缄口不语,只默默地看着他离去。
张士师走出雷音堂,不能肯定后门尚且开着,便干脆从正门出去。积善寺建筑很新,林树不多,大约是当今国主登基后才兴的土木。由于建制颇大,行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前面有人语声。过去一看,只见一名灰衣僧人正领着两名小沙弥在正殿前面派发开光佛像。摆放佛像的桌案前面,竟还糊着张麻纸,上面写着“不收铁钱”四字。大约二十来名善男信女排着长队等在阶下,手中各自握着钱袋,每听见灰衣僧人叫道:“下一位。”便依次上前,将钱交给右首的小沙弥,然后自左首的小沙弥手中捧过佛像,神色极是虔诚。
张士师忍不住摇头,这大殿叫“香积殿”,不如改叫“铜钱殿”好了,如此浓厚的铜臭味,实在是有辱佛门清净之地。他曾听耿先生提过一些寺庙利用国主尊崇佛教大肆聚敛财物,今日亲眼得见,方知确实不虚。
离开积善寺上了官道,他迅疾从怀中掏出那从香炉灰中取来的小瓷瓶,打开封塞,里面装有小半瓶白色粉末,他心下已经隐隐可以猜到这是什么东西,忙往江宁县衙赶去。
他见那后门紧闭,正想着要绕去前门,只听见“吱呀”一声,那后门竟在此时打开,一名十二三岁小沙弥手执笤帚走了出来,大约是预备清扫门外的枯枝败叶。
张士师忙上前道:“小师傅有礼,在下江宁县典狱张士师,有事想求见贵寺德明长老。”小沙弥顿住笤帚,上下打量着,奇道:“你便是那位正查探韩府命案的官人吧?”张士师心道:“连这么个小和尚都知道了,还谈什么方外之人、清净之地,德明肯定有问题。”当即道:“正是在下。”小沙弥道:“师傅交代过,说官人早晚会找来这里。请随我进来。”
张士师点点头,德明之前可疑行为太多,他自己应该心知肚明,能预料到官府会找来积善寺也不足为奇。见那小沙弥年纪甚小,便问道:“小师傅怎么称呼?”小沙弥道:“小僧善生。”张士师道:“小师傅知道竹林那边有块西瓜地吧?”小沙弥道:“当然知道了,种瓜的老圃时常来给师傅送瓜呢。”张士师道:“那老圃一定跟你师傅很熟悉了?”小沙弥点头道:“那是自然。”
当下穿过垣庑,来到一处佛堂,上写“雷音堂”。小沙弥请张士师进去堂侧厢房坐下,道:“师傅还在前面香积殿做早课,请官人在此稍候。”施了礼出去,一会儿再进来,奉上一盏茶和一碟笋脯豆<a id="ch7-back" href="#ch7"><sup>(7)</sup></a>,由退了出去。
张士师吃了几粒笋脯豆,只觉得鲜美可口,远过金陵酒肆的味道,吃了半碟,还不见人来,左右无事,便站起来四下打量,来到正堂,只见上首菩萨天人之像,设缨益床,严饰之具,均极为精致华美。像前桌案上摆有两个紫金铜炉,积了大半炉香灰,略略扫了一眼,便立时留了心——右边炉灰堆尖撮起,左面的却是平的,明显留有人指拨过的痕迹。他心念一动,伸食指入去,未探底便触到一件物事,忽听得门外小沙弥道:“师傅回来了。”急忙将手缩了回来,将公服上抹了两下,飞快地退回了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