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怅望何处(第6 / 13页)
张珏道:“原来朝廷派来的暗探就是要假公济私,陷害良贤。白秀才,你不必再多费唇舌,念在邻居一场,我也不对你上绑了,你这就老老实实跟我回官署吧。”
白秀才道:“我有皇帝制书在手,你敢动我?”张珏冷冷道:“皇帝赐你制书、令牌,是为了方便你执行任务,不是派你来胡乱杀人,更不是让你借此骑到地方官员头上,挟势弄权,作威作福。”
白秀才道:“等一下,就算小张将军不肯为你自己着想,那么余相公呢?王大帅呢?他们可都对你有知遇之恩。若是我参奏他们一本,你觉得会怎样?”张珏道:“你为一己之私,一再要挟军中大将,我这就将你的言行记录下来,一一上报。”
宋朝重文轻武,尤猜忌武将,南宋一朝更是如此。现任蜀帅余玠第一次觐见理宗皇帝,便力谏朝廷应该对文武之士一视同仁,即有所指。军中大将的升迁往往不能依据才干与战绩,而是依靠派系以及与朝中权臣的私人关系。如果将领在朝中有权臣支持,便可如鱼得水,即使作战失败也能逃过处分;反之,如果与当权者不合,就算功劳再大,也会遭谗毁罢官。如自孝宗以来,朝廷便着力铲除四川吴家军势力,终于在吴挺死后成功收回兵权,却因吴挺之子吴曦走通权臣韩侂胄和宰相陈自强的门路,再度被赋予陕川兵权,直接导致后来的武兴之变及开禧北伐的失败。彭大雅曾为右丞相兼枢密使史嵩之幕僚,出任四川制置副使也是受史嵩之和右签书枢密院事<a id="ch6-back" href="#ch6"><sup>[6]</sup></a>李鸣复举荐。监察御史杜范<a id="ch7-back" href="#ch7"><sup>[7]</sup></a>素来厌恶史嵩之、李鸣复,为令政敌去位,大力攻击李鸣复与彭大雅“以贿交结,曲为之地”,又称二人“既不恤父母之邦,亦何有陛下之社稷”。宋理宗因杜范是朱熹再传弟子,而他本人正大力推崇理学,极需要杜范这样的名儒支持,虽没有动李鸣复,却以“险谲变诈,殊费防闲”的名义将彭大雅削官罢黜。不久史嵩之因父丧去职,杜范入拜右丞相<a id="ch8-back" href="#ch8"><sup>[8]</sup></a>,彭大雅完全失去支持,又被以“贪黩残忍,蜀人衔怨,罪重罚轻”的罪名贬谪。
彭大雅被贬斥两年后,宋理宗终于意识到重庆确为蜀之根本,最终下旨定重庆为四川制置司驻地,并改授余玠为兵部侍郎、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重庆府,由此才奠定了重庆军政中心的地位。而被皇帝金口玉言批评为“险谲变诈”的彭大雅竟因卷入党争的旋涡,再未获起用,郁郁死于贬斥之地,只在死后得了个“忠烈”的谥号。
其实现任蜀帅余玠的处境颇类似去职前的彭大雅,支持他的宰相郑清之已经去世,另一主战右相兼枢密使赵葵也被攻击非科举出身,而本朝惯例“宰相须用读书人”,被排挤出朝。现任执政大臣谢方叔、徐清叟等均与余玠不和,正想方设法寻找罪名,欲游说理宗皇帝将其调离四川。
虽然彭大雅因雷厉风行、行事过于严苛而在民间声名不佳,但他却是公认的定蜀功臣。是他修建了坚固如铁的重庆城,为余玠治蜀打下了根基。而最先意识到钓鱼城天险之利的也是彭大雅,而不是播州冉氏兄弟。这一节,张珏自是最清楚不过。
白秀才道:“论眼光,论谋略,论刚毅,论果敢,彭相公可都在余相公之上。若不是他是史嵩之一方的心腹,现今任蜀帅的,该是他彭大雅,而轮不到余玠了。如此,我也不会被皇城司选中,强逼做了什么暗探!”
白秀才只得咬咬牙道:“那好,事到如今,我也没有退路了,不得不说出实话来,小张将军,我实话告诉你,你不能动我。”
张珏道:“咦,白秀才,我实在想不到你竟有这样的冷静风度!明明是杀人重犯,杀的还是大理国大将军,先是跟我谈条件,谈不拢又说我不能动你。你倒是说说看,我为什么不能动你?”
白秀才道:“劳烦小张将军跟我来。”引张珏进来厨房,往火灶中掏了一阵,摸出一个油布包来,一层层打开,取出一枚令牌和一张黄色绢纸,递了过来,道:“将军请看仔细些。”
张珏只看了那令牌,便呆住了,结结巴巴地道:“这是……这是皇城司令牌?”白秀才道:“这张则是盖有御玺和当今皇帝花押的制书。”
张珏道:“你……你是朝廷派来四川的暗探?”白秀才道:“不错,小张将军果然是军中翘楚,很是有些见识。”
张珏问道:“那么你在钓鱼城潜伏十余年,目的就是要监视兴戎司长官?”
白秀才道:“当然不是,我是奉命监视余相公。但做事不必那么直接。监视他,不必非得在重庆府吧。重庆都在传制置司官署门前卖果子的摊贩是朝廷暗探,其实他根本不是。都能让人看出来,那还叫暗探吗?余相公若是想要有异动,第一个要拿下的就是兴戎司,我只需监视钓鱼城的兵力调动,便足以了解他是否有二心。”
张珏“嘿嘿”了两声,道:“果然高明。”白秀才道:“这都是朝廷安排的,我不过是个奉命行事的小棋子罢了。”
张珏道:“那么你想怎样?”白秀才道:“我杀高言这件事,小张将军得帮我掩饰过去。不然后果……小张将军是知道的。”
张珏道:“后果是什么?我倒想知道。”白秀才道:“我是朝廷暗探,我的奏疏都是直接递到皇帝面前,如果我参小张将军一本,说你如何如何,你还能当得了这合州副帅吗?”
张珏道:“可在钓鱼城建成前,你就已经在这里了呀。”白秀才道:“因为我事先已经知道四川制置司会设在重庆府,钓鱼山是重庆北边屏障,必然会因山筑城。你当这些全是你们余相公的创见吗?早在彭大雅当四川制置副使时便已经有此议了。”
自汉代以来,成都便是四川军政中心所在地,宋代也不例外。南宋时,成都一直是四川制置司所在地。然吴曦入主蜀地后,擅自将四川制置司移驻兴元府。吴曦叛宋被杀后,制置司驻地几经辗转,最终移回成都府。然蒙古南侵入蜀后,成都府几度被蒙古攻陷,遭到毁灭性破坏,完全丧失了其作为四川四路军政中心之地位。于是,为制置司选择新驻地便成为当务之急。当时宋军尚能有效控制的还有重庆、夔州与嘉定等处。朝中大臣经过商议讨论,认为应在重庆与嘉定两城之中选择其一,可二者又各有利弊:嘉定位于岷江、大渡河的汇合点上,既可防御敌人深入四川长江以南地区,又因靠近成都,便于将来收复川西平原。然其偏处一隅,难以担负起控制全川之大任;而重庆地处长江、嘉陵江交汇口,川西、川北之水最终都汇于长江和嘉陵江两江中,重庆实为全蜀水流的锁钥。不足的是,执政者仍希望从蒙古军手中夺回成都,还制置司于成都,而重庆距离成都太远。
就在南宋朝廷为制置司治所选择而犹豫不决时,四川制置副使彭大雅已意识到重庆之战略地位,不惜一切代价修筑重庆城,并在合州钓鱼山建立兵寨,作为重庆屏障。
彭大雅,鄱阳<a id="ch2-back" href="#ch2"><sup>[2]</sup></a>人,少时家贫,替人放牛为生。少年时边苦读边做工,终成良才。嘉定七年(1214年)进士,与名臣宋慈父亲宋巩同年。先被授朝清郎,后调到淮东。曾出使蒙古,将见闻撰成《黑鞑事略》<a id="ch3-back" href="#ch3"><sup>[3]</sup></a>一书,称成吉思汗作战谋略“有古法之未言者”。蒙古兵侵入四川时,奉命领兵驰援,因有勇有谋、胆识过人,受宰辅大臣史嵩之<a id="ch4-back" href="#ch4"><sup>[4]</sup></a>、李鸣复<a id="ch5-back" href="#ch5"><sup>[5]</sup></a>联名举荐,被擢升为四川制置副使兼知重庆府。当时蜀地四处告急,局面几乎不可收拾,彭大雅敏锐地意识到经营重庆对稳定四川全局的战略意义,决意修建加固重庆城。由于反对者甚众,彭大雅忿然道:“不把钱当钱看,不把人当人看,无不可筑之理。”最终力排众议,“披荆棘,冒矢石”,调动一切人力、物力,修建起了坚硬如铁的重庆新城,并在城门城墙上亲书十七个大字:“大宋嘉熙庚子,制臣彭大雅城渝,为蜀根本。”时人称其“吐辞超胜,以少少胜多多,暗合于湖,想见豪气”。
重庆城的修建,极大地改善了川东防务。然彭大雅在筑城过程中采取高压手段,取办峻迫,对役夫严加催逼,稍有迟缓,便动用杖刑,怨之者多,因而被言官弹劾。加上彭大雅与四川制置使陈隆之不协,交章于朝,互相攻讦。名将孟珙曾批评说道:“国事如此,合智并谋犹惧弗克,而两司方勇于私斗,岂不愧廉蔺之风乎。”然最终未能像昔日廉颇、蔺相如一样携手对外,反而引发了朝中士大夫的意气党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