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地狱(第1 / 4页)
“小人不明白,总之能劳您走一趟吗?”
此外,还有许许多多即使未超越这些,也绝不比此逊色的可怕魔术,看到的瞬间,几乎让人瞠目结舌到忘记呼吸、忘记自己尚身处人间,但我无力描述,而且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房间突然亮起刺眼的光线,他从另一边的暗室现出身来。与此同时,墙上的怪物消失无踪。我想各位大概也猜到了,这就是所谓的实物幻灯:通过镜子、透镜与强烈的光线作用,映照出实物原样,儿童玩具里也常用到这个原理。而他则特别耗费了一番工夫,自创了一个能将实物放大成巨型物的装置,拿自己的脸做实验。光听原理没什么,实际看到可相当吓人,总之,这就是他的兴趣。
历经一段这样的狂乱状态后,可悲的幻灭终于来临,我最亲爱的朋友,终究成了真正的疯子。他过去的行为也绝对不算正常,可是尽管表现出那种种病态,他一天之中大多数的时间仍像常人般度过。他会读书,会尽力拖着骨瘦如柴的肉体监督玻璃工厂的工程,一见到我,也会谈论他一贯的诡异唯美思想,全然无碍。然而,我怎能想象得到,这一切竟会以那般悲惨的结局收场?恐怕是盘踞在他体内的恶魔的终于战胜了理智,若非如此,难道是他过度沉溺于魔界之美,以致触怒神明?
“哈哈哈……这花样如何?”
一天早上,他家的小厮慌慌张张地跑来叫醒我。
那时起,原本不甚健康的他日益衰弱,然而他精神上异样的病癖更是变本加厉。他投注了一笔庞大的费用搜集各种形状的镜片,平面、凸面、凹面、波浪形、圆柱形,亏他弄得到那么多稀奇古怪的镜片。每天搬进来的变形镜片几乎快淹没了宽敞的实验室;不仅如此,令人惊诧的是,他竟然在偌大庭院中央盖起一座玻璃工厂。那是他的独创设计,在制作特殊制品方面,其水准在日本可说是首屈一指,技师和技工皆为一流之选。他热衷的程度,仿佛耗尽剩余财产亦在所不惜。
他天天和那姑娘在镜子国度里嬉戏。那是密闭的实验室,且又在另外隔出的封闭镜房中,外头根本听不到动静。据说他们有时一待就是一个小时以上。当然,他单独一人的情况也不在少数,某次他进房后一直悄无声息,仆佣担心地敲门,接下来门突然打开,他赤裸走出,一语不发地甩头往主屋走去,真是不可思议。
不幸的是,他身边没有任何亲戚能够规劝他。用人当中有人看不过去,诚意劝告,但那样的人都只有当场遭到解雇的下场,剩下的全是贪图高得离谱的薪水而留下的卑贱之徒。目睹这种状况,我身为他无可取代的唯一挚友,无论如何都必须劝阻他,制止他这荒唐之至的行为。我当然三番两次尝试,疯狂的他却完全听不进去。而且,若说他所做的并非什么坏事,只是随心所欲地挥霍自己的财产,旁人也无可奈何。我只能惶惶不安地看着他的财产与性命日渐消逝。
“那女孩唯一的优点,便是身上有着无限浓深不一的阴影,色泽不差,且肌理细致,躯体也像海兽般富有弹性。比起这些,她最美的地方仍在于阴影下的馥郁之处。”
如此这般,我频繁出入他家,心想起码该限制着点儿他的行动才好,同时也不可避免地看到他在实验室里构思出的各种光怪陆离、令人目眩神迷的魔术。那真是令人惊骇的异度空间。他的病癖到达巅峰时,那罕异的天才思想也毫无遗漏地发挥到极致了吧,当时我所见所闻的种种走马灯般变化多端、几乎不是人间之物的诡奇瑰丽光景,究竟该以怎样的话语形容才好?
另一个方向传来他的声音,我赫然发现墙上的那两片坐垫倏然张开,伸出一张肥厚如芭蕉蒲叶般的怪物,不停蠕动着,脸盆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细长无比的峡谷缝。
“大事不妙,夫人请您立刻过去!”
“吓到啦?是我啊。”
“不妙?发生了什么事?”
要一一细述,真是没完没了,其余的大部分我就省略不提了,不过自实验室落成以来,他这种嗜好便与日俱增,居然还发生了下面这件事。有一天我漫不经心地打开实验室的门,房里不知为什么放下了百叶窗,眼前一片阴暗,但正面整座墙(约有一点四间大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原以为是我多心,揉眼细看,果然没错,我愣在门口,屏息注视着那个怪物。慢慢的,眼前好似弥漫着烟雾般的景象渐渐明朗,显现出针山般茂密的黑色草丛,接下来是炯炯发光状、大似脸盆的眼珠。夸张的褐色瞳孔,眼白中的血管粗壮,里面的血液奔腾似河流,一切景像都像柔焦照片般,从模糊到清晰一点点呈现。还有棕榈般粗壮的鼻毛、泛着光洞窟般深不见底的鼻孔,及如两张坐垫重叠在一起的鲜红嘴唇,中间的白齿像瓦片一样闪闪发光。换句话说,一张人脸充斥着整个房间,且鲜活地蠢动着。与电影不同,它安静、色泽鲜艳明亮,似乎那墙上的影像是实物。比起诡异和害怕,我更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忍不住惊叫出声。
不久,我渐渐发现进入镜房的不只他一人。那不是别人,就是他中意的十八岁美丽女佣,也是他唯一的情人。他总把这话挂在嘴上:
他从外面买来镜子,不够的部分,及外面弄不到的异形镜子,就吩咐自家工厂制造,补齐后接二连三地实现他的梦想。在镜子的作用下,他的头、身体或脚有时候漂浮在实验室半空。不用说,那只是魔术师的老套伎俩(把一个巨大的平面镜斜装在屋子里,找个部位开洞,头或手从那个洞里伸出来),但表演者不是魔术师,而是我沉溺在镜中世界几乎病态的朋友,那叫人无法不感到诡异。有时候,整个房间泛滥着如洪水般的凹面镜、凸面镜、波浪镜、圆柱形镜。在中央狂舞的他,形姿或巨大或微小、或细长或扁平或扭曲,或只见躯体、或头底下又连接着另一个头、或一张脸上有四只眼睛、或嘴唇上下无限延伸扁缩,那些影子又相互反射交错,纷然杂呈,简直是疯子的幻想,地狱的飨宴。
之后过了两三个月,这次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把实验室隔出一小间,上下左右贴满镜子,做出一个镜子屋。门窗什么的也全都贴上镜子。他拿着一根蜡烛,独自在里面待上良久。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不过我大概猜得出他所见的情景。若站在六边贴满镜子的房间正中央,全身每一处都会因反射化成无限的倒影,仿佛四面八方皆有无数与他相同的人影厮杀过来,光是想象就够叫人浑身发毛的了。虽然简陋许多,但我小时候曾在八幡不知薮<sup><a id="jzyy_1_170" href="#jz_1_170">[6]</a></sup> 的展览设施里体验过镜房。连那做工极不完美的镜房都让我饱尝无法形容的惊吓,所以当他邀我进去时,我抵死都不进去。
有时候,整个房间被布置成一个巨大的万花筒。那是个机关,在一顿一顿迟缓旋转的数十尺大的三角筒镜中,置放着从花店搜集来的万紫千红,就像鸦片带给人的迷幻感觉,一枚花瓣看起来有一张榻榻米那么大,几千几万朵飘飘忽忽化做缤纷的彩虹,抽成一丝丝极光,压迫般包围了观众所有的视线,彩虹极光丛林中的他,犹如体形庞大的怪物,镜面下的皮肤表面坑坑洼洼、一如月球表面,宛若洞穴般的毛孔激动地舞蹈着。
类似的创造里,还有更奇妙的装置,不必把房间弄得特别暗,他的脸也在我面前,但在我们中间加摆了一台杂乱无章地陈列着许多镜片的古怪器械。这个器械对准一只眼睛,想象一下这样的景象,眼前猛地出现一个大如脸盆的眼睛。他突然使出这招时,我真像做了噩梦般浑身瑟缩,差点没吓昏过去。不过谜底一揭开,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其实就是先前的魔法纸钞,运用许多凹面镜来扩大影像。就算理论上可行,也得耗费许多金钱和时间,根本没人会去尝试这种荒唐事,因此说是他的发明也无可厚非。如果连续看到这类机关,甚至会觉得他简直像个可怕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