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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其他小说 >歌唱的沙 > 第1章

第1章(第2 / 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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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这个吧,”她说,“这是刚刚烤出来的。现在这种小面包质量不比从前了,一点儿嚼劲都没有,但总比刚才那些面包片好吃些。”

她把果酱往他面前推了推,并问他是不是需要再加些牛奶,然后又走开了。格兰特本来不打算再吃了,但此刻又拿起一块面包抹上些黄油,并伸手拿过一份昨晚买了没看的报纸。他随手拿起的是一份伦敦的晚报。他疑惑地看着这份报纸,心里有些纳闷:我买晚报了吗?一般情况下,他下午四点就该看过晚报了。为什么晚上七点钟会又买了份晚报呢?难道买晚报已成了他不自觉的条件反应,就像每天要刷牙一样,难道一见到亮着灯的书摊,就会想要去买份晚报?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这份报纸是《信号报》,即《号角晨报》的下午版。格兰特又看了一遍昨天下午他看过的报纸标题,心想,怎么总是这类新闻。这的确是昨天的报纸,可是它和去年的或下个月的报纸没什么两样,总是千篇一律,连标题也一成不变地是他现在看到的这些:内阁的争辩,梅达山谷里的金发女尸,海关诉讼案,抢劫案,或者某个美国电影明星莅临,某地发生的交通事故等等。他把早餐推到一边,从一堆报纸中抽出另一份。他突然注意到在“即时新闻”一栏的空白处有人用铅笔涂写的痕迹。格兰特把报纸翻了个面,想看清楚是否有人在上面计算什么。不过这看上去不像是送报小童的匆匆计算,倒像是什么人写的一首诗。从那潦草、杂乱无章的字迹来看,显然是此人的原创作品,而不是抄写的名人诗句。漏掉的两行格律和音步都很清楚,格兰特对这种技巧很熟悉,他以前可是用第六种格式写十四行诗的高手呢。

但是这首诗不是他写的。

格兰特把两只箱子放在站台上。他站在那儿,愤愤地想:牙齿怎么抖得像只该死的喋喋不休叫个不停的猴子,要是能暂时死掉就好了。他内心深处朦胧地意识到,虽然在寒冬的清晨六点钟站在火车的站台上冷得发抖而且神情紧张,但与那个人的结局相比自己真要算幸运了。这毕竟证明我还活着,哦!但要是可以暂时死去,等以后更快乐的时候再活过来那该有多好啊!

“先生,要去旅店吗?”一个车站的脚夫问他,“我可以用手推车帮你把行李送到旅店去。”

格兰特步履蹒跚地走上台阶,穿过过街天桥,木质地面在他脚下发出像鼓一样的咚咚声;火车从桥下面喷出一阵阵汽浪,把他团团围住;叮叮当当的噪声在昏暗的空中回响着。格兰特觉着人们对地狱的看法都不对。地狱可不是什么舒服的可以结束生命的好地方。地狱是一个寒冷的、发出空空回响的巨大洞穴。那里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是个漆黑、充满回响的荒芜之地。一个百无聊赖的不眠之夜后的冬日清晨,从本质上说,就是浓缩的人间地狱。

格兰特走过天桥,来到空旷的街道上。突然来到安静的地方,他的心境一下子舒展了很多。虽然天还没亮,仍然有些寒冷,但空气很清新。清晨原本就该是灰蒙蒙的,而呼吸一口雪后的清新空气本就该是最惬意的。天亮的时候,汤米就会开车来旅店接他,他们将驱车徜徉在美丽清洁的苏格兰高地的乡间;在那片广袤宽阔、亘古不变、宽厚包容的苏格兰地界里,人们通常在自家床上无疾而终,甚至免去了惦记着要关门的麻烦。

旅馆的餐厅里只有尽头的一盏灯还亮着,没灯的一边昏黄灰暗,隐约能看到一排排垫着厚呢台面的桌子,上面没铺桌布。这时他才意识到,以前自己从不曾注意过饭店的餐桌如果不铺桌布会有什么问题。此刻,这些桌子就像一堆被剥去白色盔甲的破烂,显得很寒酸,仿佛服务员没穿制服一样。

走到敞开的卧铺车厢门口时,格兰特看到“酸奶酪”正拽着7B卧铺上乘客的衣袖,使劲摇晃他。那人穿戴整齐地躺在铺位上。“酸奶酪”气急败坏地叫着:“快点儿,先生,快起来吧!车已经到站了。”

发现格兰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之后,“酸奶酪”抬头看了看他,嫌恶地说:“这家伙睡得像头死猪!”

格兰特注意到整个小房间弥漫着浓浓的威士忌酒味。这气味浓稠得令人窒息,仿佛放根拐棍都可以立住似的。他下意识地捡起“酸奶酪”摇晃那位乘客时掉落在地上的报纸,并抻直对方的上衣。

“他已经死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格兰特说。透过迷蒙的倦意,他听到自己在说:“难道你连死人活人都分辨不出来吗?”自己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就如同在说,难道你认不出这是樱草花?认不出这是鲁本斯的画?认不出这是艾伯特纪念堂?

“他死了吗!”“酸奶酪”几乎吼叫出来,“不会吧!我该下班了!”

这时一个穿着黑色制服裙,套了件绿色绣花紧身毛衣的小女孩从屏风后探出头来,看到他好像吃了一惊。他问早餐有什么可吃的。她煞有介事地掀起帘子,从橱柜里拿出一个佐料瓶,把它摆在他面前的桌布上。

“我去叫玛丽来招呼你。”她客气地说道,然后隐入屏风不见了。

格兰特心想,“服务”本身已经失去了过去讲究的正式与光鲜,而变成家庭主妇口中的一切从简。但那一句“我去叫玛丽来招呼你”倒也弥补了她以绣花紧身毛衣来代替制服的不得体。这多少让他觉得舒服了一些。

玛丽是一个丰满、沉静的女人。要不是现在奶妈这行当不那么流行了,否则她也许该去做奶妈。由她来服侍,格兰特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在慈祥长辈呵护下的孩子一样轻松自在。他苦涩地想,当他如此需要心灵慰藉的时候,有这么个胖胖的旅店女侍者为他服务倒也不错。

格兰特吃着玛丽摆在他面前的食物,逐渐感觉舒适了一些。不一会儿,她又返回来移开那几片面包片,换上早上新鲜出炉的面包卷。

格兰特以旁观者的态度注意到,这事儿让该死的、没心肝的加拉赫首先想到的居然是他下班要延迟了。某个人丧失了生命,变成一具冰冷的、毫无感知的尸体,而所有这一切在该死的加拉赫眼里居然还不及他下班准时重要!

“我该怎么办?”“酸奶酪”问道,“谁能想到有人竟会在我当班的车上喝酒喝死了!我该怎么办啊?”

“当然是报警了。”格兰特说,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的生活中在某个地方竟会遇到了开心事,这个“酸奶酪”终于遇到了大麻烦。这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近乎扭曲的、可怕的快感:他别想从这个人身上得到小费了,而且恐怕带给他的会是二十年铁路服务生涯中最大的麻烦呢。

格兰特又看了一眼乱蓬蓬的黑发下那张年轻的面孔,然后朝走廊尽头走去。处置死人不在他的职权范围内。在生活中,他见的死人太多了。尽管看到这无法挽回的憾事不免心头一紧,但不再会让他感到震惊了。

车轮的咔嗒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列火车驶进车站长长低沉的轰鸣声。格兰特拉下车窗,望着站台上发灰的彩旗缓缓掠过。一股冷风猛地吹到脸上,他开始控制不住地打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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