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故人长绝(第5 / 19页)
霍光手捧着帛书,不及展开,心头忽然涌上一种难以名状的凄然,万里之外的细君当真再也回不来了么?他多年前爱过她,想过她,有时想得辗转反侧,梦寐不宁。但她被封为江都公主后,他又不能确定是否真心爱她,如果他真的很爱她,为何不敢出面为她向皇帝求情,求皇帝放过江都王刘建唯一存活在世上的血脉,改选其他宗室女子作为和亲公主?细君住在未央宫中时,虽然没有明说,却几次将恳求的目光投向他,他懂得她的意思——她希望留下来,希望他能利用皇帝对他的宠爱和信任出面说情。但他却不敢挺身而出,不为什么,就是不敢。他的怯懦令他一度怀疑起自己的真情来。实际上,据他暗中观察,皇帝虽然严酷,却也是个性情中人,对于馆陶公主与董偃这样不伦不类的恋情都能接受,他若是鼓足勇气一试,声泪俱下地为细君恳求,声称自己爱她发狂,说不定能令皇帝改变心意。但他却什么也没有做,甚至连劝慰的话也没有对细君说过一句。也许他并不是全心全意地爱恋她,也许是因为他了解她的心里另有别的男子,他不愿意平白为他人作嫁衣,但无论怎样,他始终没有为她挺身而出。
她去了遥远的国度后,她的影子总会模糊地随处浮现,就好像人的呼吸一样,看不到,却是存在的。她那楚楚哀伤的目光,总是徘徊在他的脑海中,他知道他这一辈子都无法摆除这幽灵似的印象。他也从使者那里打听过刘细君在乌孙的生活,无非是语言不通、水土不服、如坐针毡、度日如年之类。到后来,她将满腔的愁绪化成一曲《黄鹄歌》:“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诉不尽的思乡幽怨之情。她始终只是一只笼中鸟,虽然到了远方,却永远回不去故乡。
他终于颤抖着打开了那封帛书,却只是另一首歌辞:
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
阿泰道:“我记得李陵君,你昨日跟康居王子克卢比试箭术,我也在场。”
李陵道:“使者君适才是到过我府上么?实在抱歉得紧,我居然没有出来迎接。”冯嫽道:“不要紧。我其实也没有别的事情,只是想顺路来看看李陵君。我们这就要走了,李陵君,你多保重。”
李陵满以为乌孙使者来找他,一定是奉刘解忧之命,当是有什么私人书信要交给他,不料对方却称只是顺路探望,不由得满腹狐疑,又不便明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冯嫽诸人登车离去。终于还是忍不住奔进东方朔家中,问道:“冯女官来拜访先生,是奉解忧公主之命么?”东方朔正在窗下抚琴,淡淡应道:“嗯。”
李陵道:“那么解忧可有什么书信?”东方朔道:“书信没有,只有一堆吃的、喝的,全是乌孙的土特产,你要喜欢可以全拿去。”
李陵往旁边一看,果见房角堆着好几个红柳条编制的箱子。一时思如潮涌,心道:“解忧是个热情周到的人,远在异国他乡,还记得派属官给东方先生捎带礼物。可她为何对我置之不理,一封信、一句话也好,难道她已经忘记了我么?”转念又想道:“啊,这冯嫽并不是朝廷派给解忧的属官,一定是她后来收的部下。若是她早已经将我忘怀,冯嫽又怎么可能知道我的名字,还特意来茂陵探望?一定是解忧常常提到我,冯嫽心中好奇,想看看我长得什么样子。”他不是蠢人,很快想通其关节所在,这才释然,暗道:“解忧是在刻意避开我,她之所以逃避,一定是因为太在乎了。”
他没有说完下面的话,李陵却是明白过来,苏武是在问他有没有信件之类的物品要转带给刘解忧,心中一时茫然起来。自从刘解忧出嫁乌孙,他也按照母亲的安排娶了韩罗敷,依然是聚少离多。他在边关的时候,时常想不起新婚妻子的容貌,浮现在脑海中的总是解忧俏丽的影子。他知道这样并不对,对韩罗敷也不公平,只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心中总还在期盼终会与解忧有再会的那一天。此刻听到苏武的话,才知道解忧已经当了母亲了,心头不由得愈发黯然起来,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问道:“解忧公主她还好么?”
苏武道:“很好。听乌孙使者说,公主跟新昆莫翁归靡夫妻恩爱,十分和睦,新诞下的小王子元贵靡是昆莫长子,将来是有可能继承昆莫王位的。皇上得知消息后非常高兴,特意准备了大批礼物赏赐公主。”李陵“喔”了一声,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苏武见他郁郁寡欢,便道:“我还有几日才会离京,都尉君若是有信件要我带给解忧公主,也还是来得及。”随即拱手告辞。
李陵遂到圆阙外寻到侍从,径直驰回茂陵家中,只拜见了母亲,甚至不及与妻子韩罗敷说上几句话,便疲倦地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长,直到次日正午,李陵才醒过来。正好韩罗敷进来,见丈夫睡醒,忙叫婢女打水服侍他梳洗。
琴声叮咚中,他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取过帛笔,就地在东方朔的书房中写了一封帛书,封在竹管中,骑马进城来找苏武。
苏武道:“我得先去匈奴,再去乌孙。若是紧急的话,你可以将信交给乌孙使者,他们会直接启程回乌孙国,时间要快许多。”李陵道:“不,我要苏君亲自交到她手中。”苏武当即允诺道:“好。”
将书信交给苏武后,李陵便顺路来寻霍光,却只见到霍府中最得宠的侍妾显儿。显儿道:“夫君正在内堂会见贵客,不便打扰,都尉君不妨多坐一会儿。”
霍光所会见的贵客不是旁人,正是乌孙使者冯嫽。冯嫽带来了一封帛书,是早已过世的江都公主刘细君写给霍光的信,但信一直未寄出,直到她死后才被刘解忧发现。
霍光既意外,又惊讶。他虽然一直暗恋刘细君,兄长霍去病在世时也表示过要娶刘细君做妻子,但他其实很清楚她的心思并不在他身上,但后来细君被选做和亲公主,无论她真正喜欢的人是谁,都没有了成亲的希望,皇帝的诏令注定了她的命运,她最终远赴西域,成为七十多岁的乌孙昆莫猎骄靡的夫人。
李陵打量着妻子,几个月不见,似乎她又比上次瘦了许多,想到自己长年累月不在家中,只留下妻子独守空房,不由得心生歉疚,叫道:“罗敷!”韩罗敷道:“嗯。”李陵道:“你过来坐下,别忙前忙后的,这些杂事自有婢女来做。”韩罗敷道:“她们做得不好。”扶李陵到镜前坐下,细心为他结好发髻,这才道:“适才有客来访,听说夫君沉睡未起,便往东方先生那边去了。”
李陵道:“他没有自报身份么?”韩罗敷迟疑了下,还是道:“是个女子,自称是乌孙使者。”
李陵“哎哟”一声,急忙起身穿好衣服,埋怨道:“你怎么不早叫醒我?”佩了官印和宝剑,也不及叫上侍从,自己骑马往东方朔家中赶来。
却见东方朔门前停着几辆车子,几名红发碧眼的挎刀男子守在门前。李陵在边关日久,粗略通晓匈奴语,当即用匈奴话道:“我是来找乌孙使者的。”
一名男子点点头,往院子里叫了一声,一名年轻的陌生女子应声而出,道:“你就是李陵君?我叫冯嫽,是解忧公主身边的女官。”又指着呼叫自己出来的男子道:“这位是我丈夫阿泰,他是乌孙的右大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