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瘢痕研究(第2 / 3页)
在这个酒吧里,有人激烈地交换意见远远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其他顾客对此事几乎没表现出一点兴趣。酒吧主人是个脖子很粗的络腮胡,长着一张厌世的脸,似乎早已看腻了人类的种种恶行,他对他们的争执也漠不关心,自顾自地用抹布擦着玻璃杯。人人似乎都觉得吵闹很快就会平息,就算不会,他们也可以靠低着头,尽量让自己不卷入其中来承受吵闹带来的影响。
那印度水手被彻底激怒,根本不想将武器放下,直接朝老人刺去。
在这闷热又挤满了人的地方,我本来是注意不到斯坦弗的,但就在我竭力想往门口走的时候,他和两个印度水手吵了起来,似乎是为了一个姑娘的价格,他想把她带出去过夜。那两个印度水手扮演的角色差不多算是那姑娘的代理人,他们原本在谈判,但后来逐渐升级,就成了一场争执。
接下来发生的事极为惊人,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那约克郡人矮身躲过一击,同时以完全不符合他的年龄和醉态的速度与敏捷,朝对方发动了反攻。他攥着杜松子酒瓶的那只手高高扬起,挥了一个圈,重重地砸在金牙水手的太阳穴上。玻璃瓶碎裂,杜松子酒飞溅,鲜血四溢,那印度水手踉跄后退。约克郡人的另一只手一把抓过印度水手持刀之手的手腕,将它用力扭向一边,让这印度人不得不甩掉了手里的刀子。就这样,不过数秒,那印度水手就失去了武器,也失去了反抗能力,他的小刀掉在地上,他自己也受了伤,鲜血从他头皮上一道深深的口子里不住地往外冒。
我之所以会被这地方吸引,最主要的原因是从它的窗子和大门口流泻而出的光亮与喧闹。在十二月初的日子里,对于一个在寒冷的偏僻小巷中闲逛,陷在齐脚踝深的雪泥里的人来说,它就像是温暖的、生机勃勃的港湾。刚踏入其中,我就被拉到了一张桌子边上,人们在玩“拿破仑”纸牌,边上是熊熊燃烧的壁炉。我当时——现在依然——是个恶习难改的赌徒,喜欢赌马,看到牌桌就忍不住要去碰碰运气。这是我的一项恶习。我看着他们赌博,赢家赚的钱不住地诱惑着我,于是没过多久,我也加入其中,赌上了我仅剩无几的抚恤金。我赌得相当不错,至少一开始是这样。有一次我记得特别清楚,我手里没有王牌,但仍双倍加码跟着押,居然赢了所有五墩牌。这算是相当了不起的成果了。但是,唉,接下来的几手牌就很不顺了,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我就把赚来的钱都赔了回去,身上还少了好几镑。我渐渐明白过来,跟我一起打牌的其他人很可能设局故意对我下套,但他们人高马大,举止蛮横,语言粗俗——我也只能忍着不把怀疑说出来。我能做的只有随便找个借口,从桌旁起身,准备离开这地方。
头一个水手张开五根手指。“五先令带走她。要么付钱,要么滚。”
“嗨,怎么回事?”他操着约克郡口音含糊不清地问,“年轻人,冷静点。大喊大叫有个鸟用。坐下来好好说话。你们觉得咋样?”
“水手长的鞭子教会了我们尊敬,”另一个人插话道,他的两颗上门牙镶了金,“还有大副的拳头,其他人的靴子。印度水手就是船上的狗。船长就像转售一桶桶烈酒一样,把我们从一条船卖到另一条船上去。我们知道白人是怎么对待我们的,所以现在我们也要这样对待他们。公平得很。”
金牙水手将小刀对准了这个新来的人。“你在说什么?是英语吗?”
个子更高,皮肤更黑的那名印度水手,露出了半是愉快半是轻蔑的笑容。“哦,我们确实学会了该怎么听从命令,”他的回答带着浓浓的次大陆口音,“听得太多都要吐了。”他将手举到鼻子前,“我们不会再听什么命令了。”
他那块头更大一些的同伴发出一声愤怒而狠毒的吼叫,扑向老人,但随后就立刻发现自己的右手臂被整个儿扭到身后,别在背上,他的手臂和肩膀扭曲的角度让他只能弯下腰,完全动弹不得。而在他袭去时便已敏捷地避到一边的约克郡人,则仿佛用套索套牛一般,完全控制住了这名印度水手。不管水手怎么挣扎,他都没法转过身,也无法脱身。他用水手惯用的污言秽语谩骂着,英语和母语孟加拉语都用上了,却像他身体上的反抗一样,毫无效果。
斯坦弗和我相遇之处,并不是皮卡迪利圆环广场外克莱梯利安饭店里那环境优美而体面的酒吧。事实上,是在一个远没那么高档的饮酒场所,在商业路外贫民窟迷宫般后巷里的一家酒吧内。我要是在这儿提到它的名字,反而是抬举它。我只能说,会去那种酒馆的人都没什么钱,却有太多生活造成的恶习,他们在那地方会遇到的也都是些不怎么道德的人,而这些人在满足自己的恶习时,标准更低。他们在沙龙玩骰子、骨牌和纸牌游戏,在里屋斗鸡,在地下室看裸拳拳击,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别的花样。在这酒吧里,到处都可以看到社会的渣滓在痛饮着手中麦芽酒里的渣滓,从这建筑里时不时传出来的歌声,也是最下流的那一类。
此时,约克郡人猛地往水手的上腹部打出一拳。他的手指半弯曲,极为坚硬,因此手掌不像拳击手那般捏紧成拳,反而如同一把钝刃的斧子。这一击打中了对手右边的胸廓,就在肝脏上方的位置,我可以看得出来,这绝非偶然。他下手时精确地对准了这个地方,而其结果也确实对这个器官造成了影响,水手几乎无法呼吸,痛苦而无助,最后晕了过去,膝盖着地,倒在同伙身旁。两名水手都面如土色,几乎丧失了神智。他俩显然无法再战了。
“这可是标准的英语,”那约克郡人说道。
“我很不喜欢你们的态度,”斯坦弗表示,“你们这帮人真该好好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你们在海上的时候难道什么都没学会吗?白人下命令,你们则遵从他的命令,你们应当对他表现出尊敬。”
“随你怎么说。你最好是按我刚才对他说的那样做,”他指的正是我,“走开。这事和你没关系。”
斯坦弗愤怒地表示,两个先令是他的底线价格,这已足够慷慨了,那些印度水手要么接受,要么就滚蛋。而对方则表示,一定要五先令,一便士也不能少。
“有没有关系不好说,但你能好好儿讲话,先把刀子放下来吗?花里胡哨的小年轻拿着刀子冲我的脸挥来挥去,也忒讨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