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医院的清洁工(第1 / 13页)
媒人做媒自然不会把情况和盘托出,春霞到了城里才知道,自己的男人没有稳定的工作和医疗保险,所谓价值万元的商品房早因为治病而卖掉了。男人支付礼金时看上去很慷慨,其实那1000元是他的全部积蓄。
春霞和她的男人住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里,为了营生,每天早上她在村口卖油条,其他时间在家里做串珠子一类的零活儿。她老公刚开始会来油条摊帮忙,后来推说自己脸色不好会影响生意,就不再早起。那个男人觉得用一辈子积蓄换回来的老婆,必须物尽其用,所以每天晚上在床上都用尽全身的力气。他的愿望很朴素,他曾经有过一个老婆和一个儿子,后来丢了,他想把属于自己的东西重新找回来。于是,他用虚弱的身体折腾了几年,终于让春霞怀上了自己的孩子。为此他狂喜不已,戒掉多年的酒瘾也回来了。他接连喝了几天的酒,因为吐血而被送进了医院。他开始以为是肝炎复发,后来检查发现已经发展成癌症。既不幸又幸运的是,病情发展得很快,他没有看到自己第二个儿子的脸就在病床上咽了气。
这个男人死了以后,春霞独自抚养儿子,更早地起来卖油条。但随着城市管理越来越严,她的油条摊经常受到驱赶,生活很不容易。春霞还年轻,也有人给她介绍对象。最初她提不起兴趣,后来考虑到儿子以后的生活,就开始和一些男人见面。儿子3岁那年,她差点答应和一个老乡介绍的男人结婚,但她随即发现那个男人有赌博的恶习,立刻断绝了和对方的联系。这件事以后,她向给她介绍对象的人提出了明确的择偶条件:身体健康,没有不良嗜好,而且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医疗保险。她死去的男人虽然只在医院里住了半年,但花钱的速度让她印象深刻。可能是因为她提条件时的表情过于严肃,给她介绍对象的人大幅减少。她自己也对媒婆没有好印象,这事就搁置了下来。春霞渐渐想,如果找一个可靠的男人很难,那就必须让自己变得可靠起来。有一天,她带儿子去医院打预防针,看到墙上贴着招聘后勤人员的告示,她试着去应聘保洁员,结果被录取了。虽然工资不高,但是春霞很珍惜这个机会。一方面稳定的收入让人有安全感,另一方面她心中对医院有一种敬畏又向往的感情。她没有文化,只是单纯地觉得在那里工作意味着某种地位上升的可能性。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春霞想,无论有没有虫子,自己都只能当那只早起的鸟儿。她已经31岁了,儿子也已经8岁,还在大山里的妈妈50岁,她知道自己要更加努力。
春霞连忙捡起拖把走出去,喊了一句“林主任”,然后垂手站在一旁。林晚松“嗯”了一声,眼睛没敢在她身上停留就滑到一边。春霞本来有点紧张,看到林晚松的样子不禁感到好笑。这个头发微秃、一本正经的男人最不擅长演戏。看他的样子,倒像接受检查的是他。
林晚松停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急忙侧身对身旁的男人说:“这是保洁科的小卢。”
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双手背在身后,像雄鸡一样伸长脖子,扫视了厕所一圈,脸上露出不温不火的笑容。
“你到得很早呀。”
春霞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她并不是嘴巴笨的人,但是她知道有些时候不说话的效果比说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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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吗?”
卢春霞靠在刷了绿色油漆的木门旁斜着身子发问。现在还不到早上6点,虽然明知道这个时间不会有人,但她还是问了一句。
等了十秒钟,春霞又问了一遍:“有人吗?”再次确认后,她拿起门背后的拖把,走进男厕所。
厕所南面的墙上开了一个鸡窝大小的四方洞,清晨的阳光像一条斜伸进来的水泥柱子,安静地插在地板白色的方形瓷砖上。医院门诊的开门时间是7点半,保洁工作要在7点之前完成。春霞的同事们大多6点半上班,春霞会提前。当然,今天她提前得更早一些。
男人见春霞不说话,又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春霞木讷地摇摇头,其实她当然知道他是谁。医院工会主席刘大庆上个星期在员工大会上讲过话,那时候春霞也在场。虽然她不是正式员工,但林晚松安排了几个临时工参加,她是其中一个。刘主席说,人民医院是为人民服务的,我们要从小事做起,哪怕是打扫卫生这样的小事,心里也要牢记这一点。这句话让春霞很受激励。
刘主席笑了笑,没有自报家门就走了。春霞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回答得对不对,幸好林晚松跟着出去前,微微和她点了点头,这让她心里踏实很多。
昨天下班的时候,林晚松趁着没人,塞给她一张小字条,告诉她今天早上刘主席会巡查医院的卫生情况。但是春霞没想到,刘主席会亲自到厕所里来,而且是这样一大早就来。她猜想林晚松也没料到。春霞很庆幸自己到得早,心里美滋滋的,她想这件事应该能给医院的领导留下好印象。
事实上,春霞是被村子里一个中年汉子带入城的。那个汉子年轻时和村里的领导闹矛盾,跑到城里当盲流,改革开放以后靠打工赚了些钱,娶了一个本地的老婆,生了一个大胖儿子,还搞到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后来,因为长期从事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加上饮食不干净,他患上了慢性肝病,整个人又黄又瘦,做不了重活儿,老婆就和他离婚后带着儿子跑了。男人身体稍好一些以后,不敢再奢想城里的姑娘,就托人在老家找对象。春霞年轻貌美,头发乌黑,尤其是胸脯长得好看,男人为此掏了1000元的礼金。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春霞她妈从小就和她这么说。能说出这句话让这个农村妇女觉得自己很有见识,所以春霞也把这句话记得很牢。春霞在19岁那年走出了大山,而村子里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有做到,她和她妈都认为,这印证了这句格言的正确性。
春霞把清洁剂倒在地上,把地板和尿槽里里外外刷了一遍。平时她就干得很认真,今天更加卖力。然后,她推开独立隔间的门,开始逐间清洗。隔间里用的是抽水马桶,在到医院工作之前,春霞从来没有见过抽水马桶。自己工作的地方,厕所隔间有门,而且有抽水马桶,这让春霞倍感自豪。那时候,只有高级饭店和医院的厕所里会配备抽水马桶,春霞觉得这是一种文明的标志。虽然城里医院的收费很吓人,但是考虑到相应的服务,就会明白高收费也有其合理之处。
清洗到最后一个隔间时,春霞看到那个抽水马桶的坐圈收了起来。春霞每天清扫厕所都会发现一件事,厕所的马桶坐圈总是放下的。人们在使用马桶时会把坐圈放下来,但大多数人用完以后都没有收回去的习惯。她觉得,上完厕所会把抽水马桶的坐圈收起来的人,素质一定更高。她心里立刻想到了那个孩子。
那对父子昨天来医院了吗?春霞回想着那个孩子微长的发梢从帽子里露出来的样子。
她正想着,身后传来脚步声。春霞转过头,看见林晚松和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头发花白的男人出现在厕所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