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弗朗纳游泳池上的跳水台(第1 / 3页)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长官。”
麦科马克起身,开始在窗前踱步,哈利已经习惯这套流程了。
“我当了一辈子警察,霍利,但每次我看着身边的同事,还是不懂他们为什么要干这行,又为什么要帮别人打他们的仗。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谁愿意为了伸张正义,就经历这么多别人身上的苦痛?他们全是笨蛋,霍利。我们也是。但我们乐于当个笨到无药可救的人,以至于我们相信自己可以成就什么。
“我们有可能被枪打成蜂窝,被摧毁,最后跳进大海。但我们还是持续不断地当个笨蛋,只因为相信有人需要我们。就算有一天,我们可以冷静地看穿这些假象,也为时已晚,因为我们早已成为警察,人早就进了战壕里,没有回头路了。到时,我们只会想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我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做出了错误的决定。我们的余生注定要当个维护正义的人,也注定会失败。但让人欣慰的是,真相是一种相对的东西,是有弹性的。我们可以不断扭曲它,直到可以放进我们的生命里。至少有一部分是这样吧。有时,只要能抓到一个坏人,就足以让我们稍感安心了。但大家都知道,长久下来,这种消灭社会害虫的行为并不健康。你会亲自去尝对付害虫的毒药。
“重点是什么呢,霍利?那个人始终待在炮塔里,然后就这么死了。有什么好说的呢?真相是相对的。没亲身经历过的人很难明白,极端的压力会对人造成什么影响。刑事精神病学家试图在病患与罪犯间划清界限,他们会扭曲真相,好让这些人适用他们的理论模型。我们有法律规范,好让一切尽善尽美,希望消灭街上那些少数的破坏秩序的人。记者则像是理想主义者,抱持着信念,署名揭露别人的事情,借此奠定某种正义。但真相呢?
麦科马克再度背对哈利坐着,望向窗外。太阳就快下山了,但还是可以隐约瞥见摩天大楼与深绿色的皇家植物园之间有一片迷人的蓝色海水。哈利口干舌燥,头痛欲裂。他叙述着他的推论,几乎不间断地说了超过四十五分钟。包括奥托、安德鲁、海洛因、板球酒吧、灯光师,还有安格索的事情。简单地说,也就是发生的每一件事。
麦科马克坐着,双手指尖靠在一起,有好一段时间什么也没说。
“你知道吗,世界上最笨的人,全住在海的另外一边,也就是新西兰。他们独自住在一座岛上,没有邻居打扰,四周只有海水。然而,这个国家参与了每一场二十世纪的主要战争。就比例而言,他们失去的年轻人口数是最多的,没有任何国家比得上他们,就连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俄罗斯也比不上。他们留下来的妇女人数是出了名的。他们为何而战?为了帮忙。为了别人而站出来。这些傻瓜甚至没有在自己的战场上战斗过,完全没有,他们搭船、乘飞机远赴他乡,或许根本无法幸存。他们帮同盟国对抗德国与意大利,帮南韩对抗北韩,帮美国对抗日本与北越。我父亲就是那群傻瓜之一。”
他从窗口转身面对哈利。
“我爸曾经告诉我一个故事,是一九四五年对日本的冲绳岛战役时期,他船上一个炮兵的故事。日本动用了神风特攻队,列出阵型攻击,使用一种他们称为‘从水面上方像胡桃树叶般直落而下’的战术。这就是他们做的事情。一开始先派一架飞机,要是被击落的话,就再派两架飞机,接下来是四架,看起来就像由飞机组成的金字塔,简直永无止境。在我爸那艘船里,甲板上的人全被吓得魂飞魄散。简直就是疯了,飞行员愿意牺牲生命,以确保他们的炸弹能够击中目标。唯一可以阻止他们的方式,就是尽可能密集地安装高射炮,摆出一列满是防空炮的护墙。高射炮范围之间有个小缝隙,日本人会从上方飞过。根据计算结果,要是飞机出现在射击范围内,你没在二十秒内把它们打下的话,那就来不及了。到时不管怎样,飞机都会成功撞上船。炮兵知道,每次遭遇攻击,他们都势必不断射击,有时空中攻击可能会持续一整天。我父亲描述,当时你可以一直听见高射炮砰、砰、砰的射击声,对方俯冲时,飞机咆哮的音量会越来越高。他说从那时到现在,他每天晚上都还是会听见那些声音。
“真相就是,没有人活在真相里,这就是为什么没人关心真相。我们为自己建构的真相,只不过是符合某个人的利益,且受到他们握有的权力的拉扯,所得到的总和罢了。”
他凝视哈利。
“所以,有谁在乎安德鲁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有谁会认真看待?要是我们画出一个扭曲而丑陋的真相,把狡猾、危险这些与他不符的特质钉在他身上,又有谁会从中得到好处?警察局局长不会,市议会的政客不会,为原住民奋斗的人不会,警察工会不会,就连我们的大使馆也不会。没人会。还是,我错了呢?”
哈利想回答英厄的父母会,但还是忍了下来。麦科马克停在一张年轻的伊丽莎白二世肖像前。
“霍利,如果你愿意把你告诉我的事,当成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我会很感激你。我敢说你一定理解,把这件事就这么给放过,会是最好的状况。”
“战斗的最后一天,他们看到一架飞机闪过高射炮的火力网,朝他们的船直奔而来。当时他人在舰桥上。炮兵没有射中目标,飞机越来越近,每一秒都变得更大更清楚。最后,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驾驶舱与驾驶员的轮廓。飞机上射出的子弹横扫整座甲板。接着,防空弹总算击中目标,机枪也打中了机翼与机身。机尾断裂,一切就像慢动作一样,飞机解体成零件,最后只剩下一堆连接在螺旋桨上的小碎片,拖着火焰与黑烟,撞到甲板上。其他炮兵将炮管移向新目标时,有个家伙从舰桥正下方的炮塔中爬了出来。那是个年轻下士,由于他们都是从惠灵顿来的,所以彼此认识。他对我爸挥手,面带微笑地说:‘今天好热。’然后就这么从甲板上跳了下去,人就不见了。”
或许是光线之故,哈利突然觉得麦科马克看起来老了。
“今天好热。”麦科马克重复。
“人性是一座辽阔无尽的阴暗森林,长官。”
麦科马克点头。“我听过这说法,霍利,或许就是这样吧。我想你跟安德鲁应该有足够的时间互相了解。有人建议我,说我们应该调查他在这个案子里扮演的角色。霍利,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