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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灰坛的风景(第2 / 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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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父亲也爱用汉字,他虽然只有小学毕业,但那时的小学会教简单的汉字,加上他出社会后好像也有自学。法律用语和汉字,再加上“政治知识”,就是他用来自我满足的知识分子意识。

这栋小屋被房东隔成两半,分别租给两户人家,每户人家只有六叠大的和室与木板房间,一打开大门就是两户共用的茅厕。

父亲去砂糖批发店兴师问罪时,会用那种字眼耀武扬威其实是有原因的。我们住在下关时,他时常因为担任代理债权人,替别人讨回借款而出入法院。因此,他总是穿着整套丝质和服、打扮体面,挺着个肥肚腩,看起来气势汹汹的。他处理的都是拖欠已久的债务,当然得先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会那样去砂糖店兴师问罪,就是来自那段经验。然而,正如他没能从砂糖店要回分毫补贴一样,在下关的讨债工作也以失败告终。像父亲这种好好先生不可能胜任这种工作。

我下了出租车,朝那端远眺。眼前浮现的是终日散发异味、泛着白浊泡沫的堀川。河边几乎没有称得上堤防的地方,通往纸厂的马路和河川平行,比其他地区矮了一截。低地里全是矮小房舍,靠后方的板壁小屋就是我家。

有一次,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当时我在附近的天神岛小学就读,放学回家一定会经过这座桥。当着结伴同行的朋友面,父亲衣衫褴褛的模样着实令我羞耻。当我正想悄然走过时,却被父亲叫住,还朝我嚷着:“小子,你现在才放学吗?好好用功!”那年父亲虚岁四十七,唯独体型依然健壮。他滴酒不沾,只爱甜食与香烟,就算手头再怎么拮据也没戒烟。这一点我母亲阿谷亦然,始终烟不离手,总是节省地把烟草粉的碎渣塞进烟管前端。

父亲去批发店用现金买做豆沙馅用的砂糖,回来后母亲一秤,发现分量不够。在母亲的催促下,父亲气呼呼地跑去找批发店理论,当时念小学四年级的我也跟去了。似乎正在吃晚餐的批发店老板从里面走出来,一听到父亲站在门口激烈抗议,遂拉下脸来毫不客气地反击。

在兵库屋做过临时工后,峰太郎又去旦过市场的鱼摊批来盐渍鲑鱼与鳟鱼,再去旦过桥往南的天神桥上叫卖。神岳川的河道虽窄,但水面上吹来的河风冷冽,他总是频频用手背抹拭鼻水,像皮条客般眼珠子滴溜乱转,盯着桥上的来往行人。

“既然斤两不足,你买的时候为什么不当场说,东西都拿回去了才来找我抱怨那怎么行!”老板如此驳斥。

每当在上学的路上当着朋友面经过父亲的摊子,都令我感到十分痛苦。父亲总会招呼他的独子说:“啊,你去上学啦,休息一下再走吧,要不要喝瓶弹珠汽水?”因此我总是尽量走马路的另一边,并刻意躲在朋友身后。

小型庙会或地藏菩萨祭典活动上做不到什么生意。于是,峰太朗开始把目标扩展到高市的大型祭典。所谓的高市,是指杂耍戏曲之类的剧团表演,可以吸引大批人潮。可是这种集市不可能天天都有,而且必须远征外地。今井的祈园远在小仓十里之外的行桥地区,父亲却也拉着借来的两轮车,母亲则推着当作载货台的老旧手推车,照样赶去做生意。

爱说话的峰太郎一逮到听众就不肯放手,他谈的都是政治话题,而且是明治、大正时期著名政治家的逸闻,都是他以前从杂志上得来的知识。他会谈得口沫横飞,听的人还年轻,什么都不懂,所以自然很佩服他,这令他大为得意,陶醉在自己的演说中。他也爱看书,就算再怎么穷也一定会订报。

父亲放弃在桥上叫卖盐渍鲑鱼之后,和母亲一起当起赶集的摊商。父亲负责把面糊倒进铜板模型,烤成红豆饼;还准备弹珠汽水<a id="zw6" href="#zhu6"><sup>[6]</sup></a>、橘子水等清凉饮料;母亲则把烤鱿鱼和水煮蛋等食物连同炭炉、木炭、空纸箱、旧报纸一起堆到台车上。每逢邻村有活动或庙会赶集,他们就出门做生意。如果地点远,就一大清早出门,天黑之后才回来。母亲绑着三角头巾、身穿围裙,趁我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凑近枕边,留下一句“你要乖乖和阿婆看家哦”就出门了。

峰太郎仗着年轻时在广岛当过律师的学徒,便经常使用法律用语。他认为那样做对方会把他当成高人一等的知识分子,因此很得意。

父亲一看到我就说:“你来啦,冷不冷?”无论身处在何种困境,他都不曾露出悲观的表情,开朗地高喊“您好,欢迎光临”迎接盛装华服的女客,辛苦地弯下肥胖的身躯把客人的鞋子用绳子串起;或在客人离去时接过号码牌,在客人面前把鞋子并排摆放好。不可思议的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我看来,父亲的这些举动一点也不显悲哀。那和他过去在下关时衣着光鲜亮丽、大摇大摆、昂首阔步的模样相差太大,反而显得新奇。

父亲也顶回去说:“我是信任你们,连秤也没检查就付了钱拿回去。”

兵库屋也就是日后的小仓商工会议所,是一栋气势雄伟的五层西式红砖建筑。在一个岁暮寒冬,我偷偷跑去兵库屋,只见我父亲在入口的脱鞋处,穿着染有店名的深蓝色短褂和绑腿工作裤,正和其他同事一起工作。兵库屋的卖场铺着榻榻米,从脱鞋处到卖场一路只见小旗翻飞。

不是我要唱反调,但虽说分量不够,其实也差不了多少。而且父亲又是经常光顾的熟客,如果他肯好好讲话,老板说不定早就乖乖补上不足的分量了。可父亲打从一进门就摆出抗议的口吻,而且还动不动就搬出法律名词,也难怪老板会气得跟他针锋相对。最后,父亲变得畏畏缩缩,默默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突然眉开眼笑地说:“您在享用御酒呀?”对方听了一脸莫名其妙,“啊”地反问,因为一时没听懂御酒指的就是酒。到头来,父亲还是投降撤退了。

我们搬到小仓来投靠母亲以前的朋友,那户人受雇于旦过市场内的“龟井汤”这家公用澡堂。丈夫烧柴,妻子坐镇柜台。我们搬过来以后,父亲峰太郎一时找不到工作,遂在兵库屋这家以贩售和服为主的百货行做临时工,具体工作是年底旺季时替客人看管鞋子。

这种模样依稀和我们以前住的房子有几分相似。这只是屋子背面,而我们那栋板壁小屋却是正面、背面一个德性。屋内只有一扇钉着木板的小窗,正门如果不敞着,家中就会一片昏暗。祖母就在那里面窸窸窣窣地干活儿。那年祖母阿金大约七十五岁。

“姐夫就是人太好了,空有满腹知识却做什么都不成功,都是因为他做人太好了。他说的那些没有一桩能派上用场,只是个滥好人。”阿谷的弟弟曾背着峰太郎如此对姐姐说。

我让出租车等着,自行走进一条窄巷,那一带至今仍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小屋。一绕到窄巷后面,只见房屋后面板壁纷纷剥落,遮盖地面的缘廊木板也掉了,底下的脏东西赤裸裸的,一览无遗。窗户上七横八竖地钉着木片以取代玻璃,铺屋顶的木板也已碎裂,在屋檐上翘起。

“就是啊,真是没出息。”阿谷也一边拿起短短的烟管往空罐边上敲,一边苦笑着赞同弟弟的说法。

我努力追忆供造纸厂排放污水的那条堀川,印象中那条有点弯曲的马路应该就在这一带。当时废水的臭味弥漫方圆几米之外,当地人把废水称为“浮渣”,一旦习惯了浮渣的异味,也就不觉得难闻了。每当从外地回到这个弥漫异味的地方,反而还会安心地觉得“啊,我终于回来了”。事实上那股怪味还带点儿苦酸的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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