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灰坛的风景(第4 / 9页)
现在的稻荷神社有双层石墙、四座朱漆鸟居和朱红栏杆,非常富丽堂皇。不过,当时还只是一座位于狭窄石梯顶端的小祠堂,背后是火之山的密林,石梯两侧茂密的草丛逼仄而来,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地方。母亲总是背着我,颤巍巍地踩着陡峭的石阶,上去供奉油豆腐。母亲告诉我,这盘油豆腐今晚就会被稻荷神社的狐狸吃掉<a id="zw12" href="#zhu12"><sup>[12]</sup></a>。
真室智镜善女 俗名 松本金 逝于昭和六年二月八日八十三岁
当时旧坛浦的家家户户还没有电灯,全靠油灯过日子,祖母常常清理油灯的管鞘(玻璃管)。对面的门司街上则闪烁着点点灯光,每当我哭闹不休时,母亲为了哄我,就会带我来街上看夜景。碰上有暴风雨的夜晚,遇难船只上的船员从海上发出的求救声音会随着海风一起传来,失舵的渔船撞上屋后突出的木桩,更是吓得祖母和母亲尖叫连连。
住持年近七十,弯腰驼背,他拿出刚做好的崭新牌位给我看。黑漆底上,金泥写成的文字熠熠生光。
如今,头顶上的关门车道大桥凌空跨越底下的街道,大桥的巨大钢筋支柱竖立在海岸拐弯处,附近的空间全被这种号称桥梁工学的东西占去了,昔日风情早已无影无踪。不过,钻过桥往西走,山坡上有间竖着朱漆鸟居的稻荷神社,海上还有一座小小的灯塔。以这座灯塔为界,两边依旧像以前一样分别通往坛浦町、阿弥陀寺町和下关中心。
住持的妻子替我把牌位包起来,可是手边的纸包不住整块牌位,底下还露出一截。但与其用华丽的纸张细心包裹,这种半调子风格似乎更符合祖母的一生。我这才对法号萌生了亲切感。
当年母亲曾背着我和邻居太太结伴前往赤间宫的先帝祭,以及龟山神社的夏日祭。回程路上只要看到这座灯塔,就连小小年纪的我都会趴在母亲的背上暗想:啊,我们回来了。越往前凑,海水味就越浓,白色的灯塔由栈桥连接,前端有个像小形圆筒似的东西立在海面上。
之后我取回牌位,郑重地伸手接过。但“真室智镜善女”这行金泥文字,怎么也无法令我联想起祖母那凸额头、大鼻孔、阔嘴的脸孔,也想不起扎起袖子弯着腰,像只无头苍蝇般转来转去的身影。
“阿母(妈妈),那是什么?”我问道。
山崩前,兼吉与阿金就在坛浦卖麻糬。兼吉在我三岁左右就死了,所以我对这个祖父毫无印象。麻糬是祖母和母亲亲手做的,我隐约还记得麻糬是淡褐色的,用地瓜粉揉成面团再蒸制而成。“看起来不太好看,却相当美味啊”——祖母总是这样向客人推荐。如果看到客人咬了一口便皱起脸,她又会说:“各人口味不同嘛。”那种麻糬我也吃过,就一般的白色麻糬的标准来说味道的确很怪。但我如果对她说:“阿婆,这种黄色麻糬很难吃。”祖母就会很不高兴地说:“那你就不要吃。”
“以前的寺庙里有几株苏铁吧?”
那种地瓜麻糬后来我从未在其他地方见过,也许那是一种只有当时的米子才有的特殊食品吧。如果是刚蒸好的,吃的时候还会有一股强烈的泥土味扑鼻而来。
“明年就是五十周年忌日了。”住持再次强调。
峰太郎在坛浦的黄包车候车站当起了车夫,专门载客人去长府和下关。有一阵子他还在神户待了很久,我记得他曾带过画有布引瀑布<a id="zw11" href="#zhu11"><sup>[11]</sup></a>图案的土特产给我。那次他也许是为了创立新事业才去外地打工挣钱。他打算如果成功了,就把我们母子接过去,而最后又回到坛浦,可能是因为天生“没出息”吧。
住持把牌位放在高高的佛坛上并开始诵经,右手敲着朱红木鱼,左手击磬。松本金的亲人只有我一个人,上香的也只有我。
“不知道,谁晓得那是什么。”母亲只这样回答,表明她也不知道。
住持谈起当年配合道路拓宽,迁移此地后独自建造主殿的辛苦。但他自然不可能知道原住染坊町的我家,所以没提起那方面的事。祖母逝世七周年时,如果父亲找大满寺做法事,自昭和九年接任住持职位的这个和尚或许多少还会有点印象,但父亲连这点都没做到。祖母是在我们搬到中岛路之后去世的,不过父亲委托的似乎还是以前在染坊町认识的禅宗寺庙。
现在我当然知道那是用来检验水位的设备,那独特的外形也跟从前一模一样。在那座灯塔旁铺满石子的海滩上,矗立着一块圆锥形的红褐色岩石,我也曾在母亲的背上看见过那块岩石。原本上面还绕着一圈白绳,表示这里是神域。眼前就是门司那头的和布刈岬角,汽船和渔船总是乘着迅猛的海潮越过这个狭窄的海峡,在周防滩和玄界滩之间来往。旧坛浦的海岸都是岩石,一间渔夫的房子都没有。
生死簿上的法名据说是前任住持取的。我仿佛又看到那个左右挥舞着白色拂尘,大喝法偈的僧人。
我隐约还记得祖母骨头的形状。火葬场员工拉开焚化炉的铁制抽屉,用长筷从骨灰中替我们捡选几片白骨。遗骨放在火葬场烧了一晚,隔天早上才去领时骨灰犹有余温。比起之前待在主殿佛坛前,现在在这露天的墓石塔下似乎更能捕捉到祖母的存在,更有真切的感受。仿佛祖母正用手抚着我说:“阿清,大老远跑来,辛苦你了。”又好似听见她正在抱怨“为什么不早点儿来接我呢”。自从祖母失明之后,就习惯用手抚摸我。
我在新下关车站叫了出租车,抵达旧坛浦时正飘着小雨。下关往长府方向的沿海国道九号线是条四车道的大马路,两侧有火之山和海峡夹道,旧路还没有这条国道的一半宽。
堆成塔形的墓石上均雕有法号,但有些字迹已无法辨识。住持向我解释说,这些都是从原来的寺址搬过来的,从暂时寄存的骨灰坛里取出遗骨后,就一起埋在这座塔下。用铁丝交叉捆绑的鼠灰色陶罐在寺庙搬迁时遭到破坏,祖母的骨灰和别人的骨灰混在一起,埋在这座石塔底下。
御裳川桥已经变成朱漆栏杆,桥边的小公园在大约七十年以前曾经是沿长府街道一字排开的八间房屋,称旧坛浦东。从这里往西走三十米,道路转了个小弯,就到了西端。旧坛浦就是这么小。小公园斜前方有防止落石的警示牌,那里就是以前把旧坛浦毁于一旦的山崩事发地。
住持带我参观寺前的合葬塔。三十块古老墓石堆成四层,塔顶上立着一小座观音铜像,塔前洗手盆的石头上刻着“万人讲”的字样,花瓶里插着白色与黄色的雏菊,后方有棵残留少许叶片的柿树,光秃的枝头上乌云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