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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活的帕斯卡(第1 / 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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矢泽觉得那段日子实在过得太愉快了,摆脱妻子以后的自由想必就是这样。既不用画铃惠“命令”的画作,又可以尽情游玩。个展期间铃惠也拿他没办法,只能默不吭声。只要矢泽说与会场的前辈、同行或美术杂志社的编辑喝酒,就算混到半夜她也不会唠叨。早知如此,个展真该连续办两三个星期。

现在回想起来,那两次其实都是铃惠的策略。她之所以整晚站在空地、像祈祷巫女般蜷缩着不动,完全是吃定了矢泽会心软的弱点。当时如果他的态度再强硬一点,彻底拒绝铃惠,就早就离婚了。那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当时彼此都还年轻,还有可能离婚。矢泽觉得是当时的妇人之仁造成了今日的炼狱。

个展的风评也不错,比三年前那次的反响好太多。当初把皮兰德娄的故事说给他听的那位美术杂志记者森祯治郎也来了,在会场绕了一圈后,走到矢泽身边说:“挺不错的嘛。”

矢泽懒得理她,索性又躺下,后来就这么睡着了。过了几个小时后醒来一看,铃惠依旧弓腰缩在被窝边。虽然觉得这个女人有些过于倔犟,但那副模样多少还是令人怜惜。

不幸的是——可以这么说——铃惠生来健康,矢泽倒是经常罹患各种疾病。撇开妻子的精神状态不谈,她的身体真是非常健壮。长年为矢泽看病的医生每次见到铃惠都会夸一句“夫人的身体真好”。铃惠一天不死,矢泽的心愿就只能是幻想,永远在现实生活中饱受折磨,直到死亡为止。

这些年来,矢泽不知有多少次想离家,如果真能这样不知有多好。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就技术层面而言,他得另起一间画室,这样太麻烦。此外,还得对相关人士一一解释说明,对方一定会基于好奇追问究竟,肯定还会在背后说三道四。他很清楚,一定会引发流言飞语,他的画家朋友将把他当成笑话,那些画家的太太则会将离婚视为“犯罪”,竞相指责他吧。皮兰德娄为了逃离妻子而在市区另外租了一套房子。可是画家与剧作家不同,得在工作场所准备一大堆工具。对皮兰德娄的妻子而言,丈夫在市区另租房子逃离自己,只不过是他主动承认失败的表现。而最终那个“失败者”又再次向妻子投降,颓然返家。

不过,偶然出现了一个夫妻可能一起死的机会。

可是,单有歇斯底里症无法把妻子关进精神病院。顶多只能叫她去综合医院的精神科挂号,接受治疗,但铃惠是绝对不会去的。光是提出这种建议都会让她勃然大怒,难保她又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况且,她也不是从早到晚都处于亢奋状态,正常时与常人无异,只要没刺激到她,一切就相安无事。不,“刺激到她”这个说法不够准确,应该说是她硬将之视为“刺激”的,这也同样来自于被害妄想的幻觉。

这次矢泽迷上了一个开餐厅的女人。

然而,他仍不忍抛弃疯妻。而一味软弱逃避的皮兰德娄那种充满人性的情感世界,却意外促成了他未来文学作品的萌芽,进而将皮兰德娄带入到种种不同主题的巨大器皿中。

妻子日益疯癫,家庭生活益发不幸。皮兰德娄虽然尽可能慈悲对待,却用错了方法。他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忽而精神分裂歇斯底里,下一瞬间又突然道歉反省,并从中感受到了女人的不可思议。

他的艺术正是从那伟大的孤独中诞生的。他只能选择逃亡这个懦弱的方法。

可是再怎么浮想联翩,毕竟都只是空想,现实生活中终究不可能实现。而且要是这种心愿让妻子发现,不知她又会怎样发狂。

画家选择了和小说家不同的表现形式。小说家可以在软弱的逃避中获得“丰富的真知灼见”,画家却不然。小说家需要解剖人性心理并加以描述,或许可以冷眼观察;画家却得把对象的美,即便是精神上的美攫取出来,立足点上就不同。画家需要的不是一间狂乱的画室,而是静谧的画室。

就算铃惠自知有这些缺点,也只会骂丈夫说:“我会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都是你的错。”——像这种否定自己的缺点,无法承认欲求,将问题全部归咎于外界,认为错在别人的心理机制被称为“投射”。

这个女人可说是拍着蓝色的翅膀、翩然飞入矢泽空虚的心中的。是从矢泽在银座租下某间画廊开办个展时开始的。

每当他稍微渴望透透气,铃惠的疯狂举动就会袭来。妻子早已不正常了,矢泽在阅读了歇斯底里症的相关书籍后更加确定妻子完全符合这种病症,从她身上可以一一找到被害妄想、嫉妒妄想、偏执妄想和自尊妄想的症状。

那场为期一个星期的个展,矢泽天天报到,不是坐在会场接待席,就是悄悄跟在观赏者身后偷听人们的私语,再不就是窥探人们观赏时的表情和反应。如果有熟人出现,便相邀去喝咖啡闲聊,有时也会邀请负责执行的画廊女店员去咖啡厅。

他的再三妥协与容忍只换来铃惠的暴力相向。女人的无知把男人心情慈悲的妥协视为软弱,从而踩在脚底。路伊吉·皮兰德娄的传记中提及“妻子是个热爱力量、轻蔑软弱的女人”。这里所谓的力量是妻子自身拥有的力量,软弱则来自于丈夫。矢泽拿来与自己的处境对照,并如此解释——皮兰德娄虽然尽力秉持慈悲采取行动,却用错了方法。矢泽认为自己亦然。

啊,要是能和铃惠离婚该有多好,矢泽想。收入将完全归他一人所有,他爱怎么花就怎么花,要花在女人身上或买自己喜欢的东西都是他的自由,到时候还能找个自己真正中意的女人。一个单身画家,只要收入还过得去,绝对有女人主动送上门。反正天底下不可能有打从心底感到满足的女人,所以用签约的方式就行了,最好随时都能解约。到时候要画什么也完全自己做主,用不着再被妻子当作奴才使唤。只挑选自己喜欢的工作做,交画期限也自行决定。适当地工作、适当地游玩。他一定会吸取教训,再也不让女人当经纪人,把自己变成奴才。那样就可以摆脱出门野游还得看妻子脸色、回家前得站在玄关口想借口的窝囊处境。光这样想想就有了活下去的兴致,应该可以长命百岁。

不过,唯一和剧作家相似的是——只能选择逃亡这个懦弱的方法。

就算他提议把这些年来的所有积蓄、房子和土地产权统统送给铃惠,当做离婚的条件,铃惠也肯定不答应。他的确听过有艺术家为了摆脱妻子,以此为条件,分文不留地主动离家。但这种方法对铃惠绝对不管用。她在物质上极度贪婪,一心只想获得更多。

他不可能逃离铃惠,除非他死,或者她死。死亡当然是永远的逃离。不过那样就无法享受活着的解放感和愉悦了。要死的人应该是妻子吧。

铃惠不可能允许他再另租个房间,身为丈夫工作上的经纪人,她掌握着所有收入,丈夫的逃亡,就等于把她一手打造的经济大厦从基础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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