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灰坛的风景(第2 / 9页)
地图上标示那附近有两座庙,分别是宝典寺和安全寺。单看寺名无从判断是否就是那座庙。
我吩咐去小仓办事的次子顺便替我查一下那座庙。次子对于骨灰坛的主人来说算是曾孙。根据他回来后的报告,宝典寺和安全寺的僧人对此皆无所悉。不过附近本来还有一座东仙寺,后来毁于火灾,据说现在已和八幡的桂昌院合并,旧八幡市位于小仓西邻。次子的调查到此为止,他对从未见过的曾祖母不太关心。
不过他至少问到了电话号码,于是我从东京打电话到桂昌院。住持接听后,说会帮我查一下信徒的生死簿,让我明天再来问。翌日我再打电话过去,他说记录簿上有很多姓松本的,可是没找到松本金。我把原来存放祖母骨灰的那座寺庙的地点告诉他,但桂昌院住持说,别说寺名了,就连有没有这座庙他都不能确定。
到此我已束手无策,但我灵机一动,决定查阅战前的小仓市地图。正好最近坊间出版了明治、大正、昭和年间的乡土相片集《小仓》(国书刊行会出版)。不过那上面附带的地图过于简略,连街区名称都未标出。我又拜托旧书店,可是对方说手边没有这种旧地图。
这阵子我老是惦记父亲寄放在小仓寺庙内、无人闻问的祖母骨灰坛。说来奇妙,起因也是因为我做了一个梦。
小仓市东边有座形似蝙蝠展翼、高约六百米的足立山。南侧山脚地处偏僻,只有零星散布的几户农家。绕过山脚再往前走,就是面向足立山背面的一片更加荒凉的土地。我去那里的次数少之又少。
梦中,我正在那条路上走着。绕过山脚走了一会儿,就看到山林之间零星搭盖着五六栋小屋,都是小木屋。有对老夫妇正从其中一栋的窗口现身,看着我这边。哦,死掉的祖母就住在这种地方啊——我在梦中想。祖母身旁那个健壮的老人,长得跟遗照里我的祖父兼吉一样。“祖母,原来你在这种地方啊!”我出声招呼,但他们俩都不吭声。梦中没有鲜艳的色彩,一切都像梅雨季节的天空般阴沉。我打量着四周,暗忖原来死掉的人都居住在这种地方。祖母把手搁在窗边,像是要探出身子般定定地凝视着我这边——就是这样的梦。
不只是因为梦见死人村,我才开始起意把祖母的遗骨从小仓取回,和父母合葬在一起的。我不知道祖父的遗骨埋在哪里,我想,应该在他过世时所在的坛浦附近的某间庙里,但事到如今已无从追索。
寄放祖母骨灰坛的那间庙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想不起来。对于寺庙的外观倒是记忆犹新,甚至可以马上凭空画出精准的写生图。
儿子儿媳就算吵架,阿金也从不主动介入。就算峰太郎殴打阿谷,阿谷披头散发地在榻榻米和泥土地板上满地打滚,她也从未试图出面打圆场。她只是端坐着扎起袖子,一边将搓圆的馅料包进麻皮里,一边别开脸,用伯耆腔喃喃说着:“阿峰和阿谷快点和好吧,夫妻俩成天吵架怎么能家和万事兴呢。”
就这样,阿金既不帮儿子说话也不替媳妇撑腰。也许是因为自觉受养子夫妇奉养,认定努力保持中立才是自己的生存之道。每天早上,她总是第一个去佛坛更换鲜花,那里放着她老伴的牌位。点蜡烛、燃线香、合掌膜拜,她忙得无暇放下袖子。虽说她天生勤快,但从未见她休息过一时半刻应是出于对媳妇的顾虑吧。她和峰太郎也难得说句话,就算说了也只会惹来对方的嗤笑。阿金的话题总是跟米子的回忆有关,但似乎总有些夸大其词,峰太郎笑的是这一点。
而我,从来没从祖母阿金口中听过她早年抚养父亲的经历,也没听父亲提过被养父母带大的情景。父亲儿时的回忆,总是与在故乡矢户的河里钓鱼和在古老神社里玩耍之类的有关,从没提过米子。矢户是他生父田中家的所在地,和米子相距将近十里。
就这一点来看,峰太郎虽被松本夫妇收养,似乎还是经常回老家矢户玩。可他不能回到田中家,因为养父母不让他回去,因此米子对峰太郎而言,显然非愉快之地。
阿金额头凸、眼睛小、颧骨高、鼻子大,还有两片特别宽的薄唇。她剃光了眉毛,因此光秃高耸的额头显得更加往外凸。我至今还能记得她的长相,是因为我曾坐在那个昏暗的房间里,缩在被窝旁,把她死时的相貌画在纸上(会做那种事,乃因数年前小穴隆一<a id="zw3" href="#zhu3"><sup>[3]</sup></a>曾将芥川龙之介自杀时的相貌画成速写,还刊登在杂志上。当时我嗜读芥川的作品,因此对他的死相深感好奇)。那张画有死亡肖像的红板放在佛坛上供了一阵子,不知何时不见了。纸板旁边应该还记着二月某日的死亡日期,但究竟是昭和哪一年、二月的哪一天?我无论怎么想就是想不起来。总之,那是一个下大雪的日子。
现在的北九州市小仓区就是以前的小仓市,我买了该地的地图。棋盘式的街道依旧,只是新开出更宽敞的干线道路,将各处切割。市区中央有一条紫川,由南至北穿城而过,那条河上也新添了几座桥。以前,我住这里的时候,从北至南只有常盘桥、胜山桥、陆军桥、贵船桥这四座,现已增为七座。那条紫川的西边属于旧城址,原被第十二师团步兵第十四联队占用,现在成为市立公共设施和工厂用地。四座桥在旧藩时代连接了西侧的藩主城区和东侧的民居(也许当时的桥数更少),这片民居成为明治以后的士族区、寺区及商店街。只有领主城堡“小仓藩小笠原家,俸禄十五万石<a id="zw4" href="#zhu4"><sup>[4]</sup></a>”外围遍布禅宗寺庙,一向宗(真宗派)的寺庙不多。
我试着在地图上寻找旦过桥。从紫川引水的堀川在东南方弯入民居,被称为神岳川,这是外濠的遗迹,旦过桥就是架在那上面的短桥之一。昔日人们利用连接紫川的神岳川,划着小舟进入,在河边的市场卸下鱼货蔬菜。那个市场以旦过<a id="zw5" href="#zhu5"><sup>[5]</sup></a>为名,从旦过市场笔直往北的干道就是鱼町。那座寺庙就在越过旦过桥之后,穿过鱼町和旦过市场的北角上。那个街角是南北向的鸟町和东西向的平民町交叉的十字路口,棋盘也在这一带终结。
我抱着这样的地形记忆,寻找地图上旦过桥往东的第二个十字路口,察看附近一带。以前的平民町已全面拓宽,安上了“小文字街”这个新路名。地图上的那个街角既没有寺庙记号也没有标出寺名。
说不定相关单位在进行道路拓宽工程时把那座庙移到别处去了,暂时寄放在那座庙里的祖母的骨灰坛自然也跟着该庙一起迁移了。
说是暂时寄放,却早已过了数十年,暂时寄放成了永久寄存。那是一座小庙,难保骨灰坛如今是否仍保存在庙里。
祖母在世时,我并不觉得跟她有多亲,可是祖母一死,我才明白自己最爱的是她。阮囊羞涩的父亲连祖母的葬礼也草草了事,要将遗骸送至火葬场时,还是从别处借来一辆推车把棺材放上,再盖上祖母一直用到临终的那条棉被,就这么自己拉去了火葬场。我还在车子后面帮忙推,沿路只有母亲的弟弟陪同,附近邻居无人来送葬。也许邻居觉得这葬礼实在太寒酸,基于同情才不忍露面,父亲想必也拒绝了别人的好意吧。母亲站在门口,一脸萧索地久久目送着,仿佛在说:“我跟祖母也认识不少年了呢。”
位于山脚的火葬场相距甚远,走上山路后积雪深及膝下,推车的车轮深陷雪中,推起来更加吃力。车子每次一摇晃,用绳子绑着的棺材也会跟着晃动。
火葬场的人把棺材推入炉灶中,四周塞满松叶,还交给我一根松枝叫我丢进去。这时我终于忍不住呜咽,放声大哭。
阿清(我的名字),我已经死了,我会在天上守住你的,祖母说。守住,就是守护的意思。
从小我没有受过任何人的特别宠爱,也没有人替我加油打气。相反,我总是被冷漠对待,在鄙弃的眼神中默默长大。这种处境至今似乎依然未变。而我之所以没有与社会严重脱节,有时候想想,好像真的是因为祖母在天上守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