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灰坛的风景(第4 / 9页)
父亲放弃在桥上叫卖盐渍鲑鱼之后,和母亲一起当起赶集的摊商。父亲负责把面糊倒进铜板模型,烤成红豆饼;还准备弹珠汽水<a id="zw6" href="#zhu6"><sup>[6]</sup></a>、橘子水等清凉饮料;母亲则把烤鱿鱼和水煮蛋等食物连同炭炉、木炭、空纸箱、旧报纸一起堆到台车上。每逢邻村有活动或庙会赶集,他们就出门做生意。如果地点远,就一大清早出门,天黑之后才回来。母亲绑着三角头巾、身穿围裙,趁我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凑近枕边,留下一句“你要乖乖和阿婆看家哦”就出门了。
小型庙会或地藏菩萨祭典活动上做不到什么生意。于是,峰太朗开始把目标扩展到高市的大型祭典。所谓的高市,是指杂耍戏曲之类的剧团表演,可以吸引大批人潮。可是这种集市不可能天天都有,而且必须远征外地。今井的祈园远在小仓十里之外的行桥地区,父亲却也拉着借来的两轮车,母亲则推着当作载货台的老旧手推车,照样赶去做生意。
即便跑到了那么远的地方,有时还是会受天气影响依旧做不成生意。生意好时,即使累了一天,回来时还是精神抖擞;生意不佳时,夫妻俩就精疲力竭地颓然而返。去的地方越远,自然也就回来得越晚。有时候他们深夜才回来,祖母和我都已睡了。不过他们从来不忘带礼物给我,那些礼物都是从高市的露天摊商买来的,有时候是附近糖果店买不到的稀罕货色,所以我总是满怀期待。
当时男孩子们正流行玩模型飞机,把细细的橡皮筋扭紧,缠在木制螺旋桨上,利用橡皮筋松开的弹力就可以让飞机起飞。玩具店里都有卖附上组装图的全套零件,附近小孩成天忙着玩模型飞机。虽然这种飞机玩具的构造极其简单,但价钱还是相当昂贵,我不敢奢望父母买给我,于是模仿组装图画出了自己发明的模型飞机设计图。我成绩单上的劳作(就是现在的美术手工课)分数向来都是乙等,手艺算笨拙,所以我当然知道自己做不出模型飞机,只能画画设计图聊以自娱,幻想那架模型飞机在堀川上空盘旋,像蝙蝠一样自在翱翔的情景。而事实上,每到傍晚,漂着浮渣的河面上的确有数量惊人的蝙蝠化为黑影飞来飞去。
我下了出租车,朝那端远眺。眼前浮现的是终日散发异味、泛着白浊泡沫的堀川。河边几乎没有称得上堤防的地方,通往纸厂的马路和河川平行,比其他地区矮了一截。低地里全是矮小房舍,靠后方的板壁小屋就是我家。
这栋小屋被房东隔成两半,分别租给两户人家,每户人家只有六叠大的和室与木板房间,一打开大门就是两户共用的茅厕。
我们搬到小仓来投靠母亲以前的朋友,那户人受雇于旦过市场内的“龟井汤”这家公用澡堂。丈夫烧柴,妻子坐镇柜台。我们搬过来以后,父亲峰太郎一时找不到工作,遂在兵库屋这家以贩售和服为主的百货行做临时工,具体工作是年底旺季时替客人看管鞋子。
兵库屋也就是日后的小仓商工会议所,是一栋气势雄伟的五层西式红砖建筑。在一个岁暮寒冬,我偷偷跑去兵库屋,只见我父亲在入口的脱鞋处,穿着染有店名的深蓝色短褂和绑腿工作裤,正和其他同事一起工作。兵库屋的卖场铺着榻榻米,从脱鞋处到卖场一路只见小旗翻飞。
父亲一看到我就说:“你来啦,冷不冷?”无论身处在何种困境,他都不曾露出悲观的表情,开朗地高喊“您好,欢迎光临”迎接盛装华服的女客,辛苦地弯下肥胖的身躯把客人的鞋子用绳子串起;或在客人离去时接过号码牌,在客人面前把鞋子并排摆放好。不可思议的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我看来,父亲的这些举动一点也不显悲哀。那和他过去在下关时衣着光鲜亮丽、大摇大摆、昂首阔步的模样相差太大,反而显得新奇。
火葬场就在后山上面,住持太太在一旁如此告诉我,并表示她母亲也是在那儿火化的。原来我记错了火葬场的地点,一直以为在足立山山脚,现在拿的地图上那里也标有火葬场的记号。我会这么想,是因为印象中拉棺材的推车在积雪的山路上走得很辛苦,可是住持太太说当时小仓市就只有这一处火葬场。
被她这么一说,彼时父亲拉车、我在后面推着走的路线逐渐清晰了起来。我们走在大雪漫天狂舞的河边,那是紫川的土堤;推车过了一座桥,是贵船桥;接着经过一片低矮屋顶连绵的街区,那是木町;偶尔经过一个平交道,是日丰线的铁道。我毕业的学校就在右首边,然后开始爬坡。原来就是这里啊。当时父亲和舅舅沿路只顾着拂去脸上的雪,始终默默无语,他们俩相处得并不好。
我拎着装牌位的包,再次坐上在底下等我的出租车。车子从那里开上通往火葬场的那条路,两侧山壁逼仄而来,出租车一转眼就跑上这条平坦的坡道。
我对坡道的倾斜度仍有记忆,就是这样的上坡,不过当时还是红土路,而且积雪深达二十厘米,车轮陷在雪地里动弹不得,舅舅和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推车。祖母阿金八十三岁过世时,我父亲时年五十有八。
火葬场还在原来的位置,我记得后方的山形。但那幢建筑物已改为白色石灰的现代化建筑,名称也变成了“清水斋场”。但在我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阴郁的木造房屋、白色的水泥烟囱,还有红砖堆砌的模样。供家属等候的休息室也不是现在这种大楼,而是低矮的平房。冷冰冰的石灰地板上只放了长椅,就像乡下小车站的候车室那般。
在兵库屋做过临时工后,峰太郎又去旦过市场的鱼摊批来盐渍鲑鱼与鳟鱼,再去旦过桥往南的天神桥上叫卖。神岳川的河道虽窄,但水面上吹来的河风冷冽,他总是频频用手背抹拭鼻水,像皮条客般眼珠子滴溜乱转,盯着桥上的来往行人。
当时我在附近的天神岛小学就读,放学回家一定会经过这座桥。当着结伴同行的朋友面,父亲衣衫褴褛的模样着实令我羞耻。当我正想悄然走过时,却被父亲叫住,还朝我嚷着:“小子,你现在才放学吗?好好用功!”那年父亲虚岁四十七,唯独体型依然健壮。他滴酒不沾,只爱甜食与香烟,就算手头再怎么拮据也没戒烟。这一点我母亲阿谷亦然,始终烟不离手,总是节省地把烟草粉的碎渣塞进烟管前端。
我努力追忆供造纸厂排放污水的那条堀川,印象中那条有点弯曲的马路应该就在这一带。当时废水的臭味弥漫方圆几米之外,当地人把废水称为“浮渣”,一旦习惯了浮渣的异味,也就不觉得难闻了。每当从外地回到这个弥漫异味的地方,反而还会安心地觉得“啊,我终于回来了”。事实上那股怪味还带点儿苦酸的甜味。
我让出租车等着,自行走进一条窄巷,那一带至今仍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小屋。一绕到窄巷后面,只见房屋后面板壁纷纷剥落,遮盖地面的缘廊木板也掉了,底下的脏东西赤裸裸的,一览无遗。窗户上七横八竖地钉着木片以取代玻璃,铺屋顶的木板也已碎裂,在屋檐上翘起。
这种模样依稀和我们以前住的房子有几分相似。这只是屋子背面,而我们那栋板壁小屋却是正面、背面一个德性。屋内只有一扇钉着木板的小窗,正门如果不敞着,家中就会一片昏暗。祖母就在那里面窸窸窣窣地干活儿。那年祖母阿金大约七十五岁。
父亲、舅舅和我总共去过那里两次。当天送去火化,以及翌日去捡骨。骨灰坛是在火葬场买的。
父亲和我轮流抱着那个骨灰坛走过漫长的雪路,一回到家,等候的母亲就伸手接了过来。“可怜啊,祖母生前也吃了不少苦呢。”母亲说着频频抚摸骨灰坛。这年,母亲五十二岁。
我祖母从未像其他老太太那样,结伴去庙里进香或游山玩水,我也没见过祖母穿着正式和服外出。她没有朋友,身体还能动时总是猫着腰工作。她不识字。
我吩咐出租车司机去往地图上的下一个目的地。从原本名为陆军桥的紫川桥往东南方向的香春口,那条笔直延伸的马路叫做中岛路,想必称呼至今依然没变吧。靠近紫川桥的那条马路南边就是如今称为中岛一丁目的十一番地,南边的大片区域是十条造纸厂。我在地图上十一番地做的记号就是这家造纸厂。
以前我在这儿时,十条造纸叫做王子造纸。工厂把废水排进堀川,经过前面的住吉神社再注入紫川。再看地图,如今顺着昔日堀川的形状辟出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