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乡纸币(第4 / 15页)
当时有个男人与雄吾关在同一间牢房。此人名叫卯之吉,是神田某家纸店的儿子,年纪轻轻还很贪玩,因为赌博被抓进来。他对雄吾每天的英勇表现很佩服,在牢内亲切地照顾雄吾。再加上雄吾的罪名是国事犯,更令他崇敬。雄吾觉得此人有点搞错了对象,不过卯之吉在得知雄吾是冤枉的以后,依旧不改尊敬态度,甚至还对他说:“那就更值得同情了。”
卯之吉先获得释放,临走前表示:“看到你,让我决心好好做人。等你出去以后,请务必来找我。”说完把详细地址告诉雄吾之后才离开。
雄吾好不容易获释时身体已被折磨得半似病人,于是他决定接受卯之吉的好意前去投靠。卯之吉家的店铺远比想象中更气派,雄吾甚至想不通,这位少东家到底是哪根筋出了毛病,为何会去赌那点小钱。少东家卯之吉飞奔而出,把雄吾带到里屋,老爷子比儿子更加热情地欢迎他——这是为了感谢雄吾让他的儿子不再吃喝嫖赌。老爷子卯三郎还说:“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哪儿都去不了,不如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安心休养。”
雄吾行个礼,喝了那一杯,顺便问起刚才马车上的高官是何人。男子回答,是西乡参议。啊,那么他就是西乡从道啰?西乡先生的亲弟弟,雄吾早已久仰大名,也不是头一次见到,因此他不禁朝马车离去的方向投去怀念的眼神。这时只听身旁的年轻人嘟囔道:“昨天也是西乡先生,今天又是西乡先生吗……”听起来他似乎另有所待,雄吾不禁问他在等谁。
年轻男子目光锐利地直视着雄吾,也许是因为喝了酒,令他双眼充血。然后,他回答道:“是的,我从两三天前就在这里等着,可是还没见到面,算那家伙走运。”但他并未回答等的究竟是谁。
两三天后,雄吾抱着或许会再次遇到那名年轻人的期待行至纪国坂下。但年轻人今天并未在上次那间茶社现身,雄吾怀着有点失望的心情在店里落座,叫了一杯冰麦茶。不久,一名男子把茶送上,雄吾正想伸手接过,突然被人反手一扭,他愕然站起时,已被人从背后抱住。在三四名壮汉的包围下,雄吾立刻倒在地上,一转眼就被人用绳子五花大绑。雄吾犹在发呆,只听其中一人哼哼冷笑道:“我们是警察,你最好安分点儿。”
他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带去锻冶桥门的东京警视总署[创立于明治七年(一八七四)的警视厅自明治十年起暂时废止],在此拘押。
负责侦讯的警官问他身份,一听他回答是佐土原士族,便说:“原来是贼党。”这下子更认定他是罪人了。
他启程去了东京。
4
雄吾来到东京之后,起初意兴阑珊,每天懒散度日。
明治十一年的东京,照理说应该最能刺激这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西南战争以来,政府的通货膨胀策略使得物价暴涨,但百业蓬勃,人人热衷投机。虽然内情不同,但与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七)的情景多少有点类似。另外,自明治六年(一八七三)“征韩论”失败以来,退居土佐的板垣退助<a id="zw10" href="#zhu10"><sup>[10]</sup></a>组成立志社,接着又集合所谓初出南海草芦来到大阪的同志,改称为爱国社。全国志士讴歌自由民权的也是这一年。
不过,樋村雄吾既没有昭和通货膨胀期狡黠青年的那种霸气,也没有共产党员的亢奋,所以依旧无所事事地过日子。
接下来的侦讯他完全无法理解。譬如,你和山本都在哪里联络、你们约好用什么方式、打算在哪里狙击伊藤内务卿,等等,问的都是他连想都想不到的问题。
5
高知县士族山本寅吉是从这一年六月开始跟踪伊藤(博文)参议,并企图暗杀他的。他曾放话,说他要继承之前在纪尾井坂刺杀大久保(利通)内务卿的岛田一郎遗志。他平时的言行举止本就有点奇怪。山本为了辨认伊藤的长相,先在六月下旬去伊藤府邸递名片要求面访,但被守卫警员以公务繁忙为由挡了下来。翌日他再次造访,结果还是一样,第三天去的时候正值伊藤赴议会,所以直接被撵走。这下子他放弃了面见的念头,卖掉友人的怀表,买了一把短刀,埋伏在伊藤位于灵南坂的宅邸附近。但该处戒备森严,他没机会下手,于是决定在纪国坂下的茶社埋伏,趁他从议会返家途中狙击。
马车果然来了,可是打头阵的是西乡参议,虽窥见随后的车阵中有一人可能是伊藤,但那人正摊开报纸阅读,看不见脸,他担心认错人,于是那天先回家了。翌日(三十日),山本又到那家茶社等着。等待时樋村雄吾偶然出现,跟他聊了几句。不久后马车来了,但那天只有西乡。他左等右等仍不见其他马车,只好怏然返家。当晚山本因友人告密被捕。雄吾受到怀疑,乃因他凑巧在茶社和山本说过话,被茶社老板清水某误认为是山本的同志,遂向巡警密报,所以警方才会埋伏在那里等雄吾来。
雄吾在警视总署坚称从头到尾都不知情,他也真的没别的可说。但警方却认为他态度傲慢,甚至严刑拷问,每次侦讯都把他整得死去活来。最后在他不省人事的情况下被送回拘留所,但他始终没有屈服。警方虽然在调查完山本之后也逐渐发现似乎抓错了人,但雄吾的不屈服令审问者很不高兴,本来十天就可以解决的事情硬是耗了二十天。
这样的他,居然会在某日遭遇不测奇祸,想来也只能说是命中注定吧。
一天,确切说是明治十一年七月三十日的中午时分,当时,雄吾正信步闲逛于赤坂的纪国坂下。已过了中午他还没吃中饭,再加上天气热,于是雄吾踏进路旁的一家茶社叫了点东西吃。邻座有名年轻人,大白天独自喝酒。只见他频频把脸转向马路,似乎正等待着什么。
过了一阵,对面终于响起达达的马蹄声,一辆黑漆双头马车逐渐靠近。年轻男子急忙离席,朝马车走近两三步,定睛往车里看。雄吾心生好奇,不知到底是什么事,不禁也朝马车看过去。
车上有个蓄着大胡子的肥胖老人悠然而坐——才刚闪过这个念头,下一瞬间,马车车轮已隆隆碾过地面,从眼前绝尘而去。
年轻男子目送了半晌,又回到座位,再次缓缓举杯,并开口说道:“要不要来杯消消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