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第1 / 9页)
他的住处——位于二楼——廉价的房间里并排着一列壁橱,这壁橱的天顶是天花板,底部正好是地板,这两个夹层形成的壁橱里还有一组横向的坚固棚架,于是壁橱就被分隔成上下两层了,他在下层放置了几件行李箱,上层则放置棉被等寝具。每天晚上睡觉前,他将棉被一一取出,铺在房间正中央的榻榻米上。有一天他发现若将棉被直接铺在壁橱里,将壁橱的上层空间当做床来使用似乎也不错。过去的住所就算壁橱内部有一样的棚架,然而不是墙壁太脏,就是内侧的天花板长满蜘蛛丝,总令他提不起兴致在里面睡觉。但这是新建的住宅,壁橱内部非常干净,天花板也是一片清爽,新粉刷的淡黄色墙壁光滑细致,一点儿污渍也没有。或许是参考过类似的设计吧,壁橱内看着像轮船卧铺的上铺,引诱他在此入睡。
于是,他自当晚起,便将壁橱当做卧房。这层公寓的每个房间都可以从里面上锁,因此不必担心女佣会突然闯入,他大可放松情绪,持续这般颠覆传统的、全新的生活方式。而他进入壁橱里就寝之后,感觉里面超乎想象地舒适,以四床棉被堆叠而成的垫子亦十分松软,随心所欲地在上面翻滚也没有问题。而近在两尺处的天花板,竟带给他一种异样的感受。当纸门完全拉上,瞥见从缝隙间漏入如丝线般的灯光时,乡田三郎感觉自己刹那间化身为推理小说里的主人公,内心油然升起一阵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兴奋。若将纸门多拉开一些,从缝隙窥视房间,下一刻他立即就能化身为一个伺机作案的小偷,就这样,大脑里天马行空的场面,更带给他无限的刺激乐趣。有时他白天就躲入壁橱,在这一间三尺长的长方形空间里,抽着最爱的香烟,在烟雾弥漫里让自己的思绪沉溺在永无止境的幻境里。此时紧闭的壁橱门中,大量的白烟持续不断往外流泻,不知情的人肯定会以为壁橱失火了。
没想到,当这怪异的生活方式开始了两三天后,他发现了另一件勾起他兴趣的事。才过了三天,事事三分钟热度的他便对壁橱内的床提不起兴致了,无聊的他只能在墙壁或伸手可及的天花板上涂鸦。没想到,正对头顶的一片天花板或许是忘记钉上钉子了,只轻轻一碰竟松动了。乡田感到有点儿不对劲,直觉地伸手用力一推,居然能往上顶起推开。有趣的是,他的手一放开,没钉死的天花板立刻恢复原状,犹如装上弹簧般,估计是这块木板上方有某种物体往下施加着压力。
和明智认识后,两三个月的时间飞一般流逝,三郎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还觉得这世界极端无趣的想法似的,购买大量各种关于犯罪的书籍,日复一日阅读,几乎手不释卷。这些书籍当中,包括爱伦·坡或霍夫曼<sup><a id="fhzs7" href="#zhushi7">【7】</a></sup>、加博里欧<sup><a id="fhzs8" href="#zhushi8">【8】</a></sup>或伯瓦戈比<sup><a id="fhzs9" href="#zhushi9">【9】</a></sup>以及其他推理小说。“啊,世上竟然还有这么有趣的事啊!”每当他翻阅到书籍最后一页时,总是如此感叹!可能的话,他多么想像犯罪故事中的主角一样,亲自实践这些深具吸引力又焕发出绚烂犯罪色彩的游戏,他的脑子里装满了这些疯狂的情节。
只是想归想,三郎无论如何也不愿成为法律上的罪人。他做不到无视双亲、兄弟、亲友的悲叹与谩骂,仅一意孤行地完成这大逆不道的犯罪。通过阅读大量的犯罪书目,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如何精密的犯罪计划,必定会有破绽,这破绽终将成为破案的切入口,想一辈子逃离警方的追查,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可说是完全不可能的。他就是担心这样的结果。他的不幸在于对世上一切事物皆感无趣,却唯独对“犯罪”兴致高涨,这不可言喻的魅力不时挑逗他的感官。然则更加不幸的是,对“被发现”的恐惧,压抑他迈出“犯罪”这一步。
因此,在阅读完费尽心机搜集而来的犯罪书籍后,他开始尝试起近乎“犯罪”的一些行为。因为只是模仿,完全不必担心会受到法律的惩罚。举例来说,他尝试过以下的“犯罪”活动:
对于他曾经认为苍白无趣的浅草,他重新燃起兴趣。仿佛在掉落一地的玩具上泼洒各式鲜亮颜料的浅草游乐园,就喜好犯罪的人而言,简直是难得的舞台。他最喜欢躲在表演小屋之间的狭小缝隙里,那地方只能勉强容下一人,或徘徊在公共厕所后方,惊叹浅草竟有如此宽广的空间蕴藏着如此精彩纷呈的游戏。他如同犯罪者与同伴进行秘密通信般,用白色粉笔在墙上画箭头;见到看似有钱的路人,便佯装自己是扒手,紧紧跟在后头;将写上暗号的纸片——内容看起来总像与恐怖的杀人事件有关——塞到公园椅子木板间的缝隙中或隐藏在树底下,并在一旁静待他人发现,暗自窃喜发现者的不同反应。此外他还尝试过各种各样类似的游戏,并分别从中获得不同程度的满足感。
三郎经常乔装打扮,从一条街溜达到另一条街。他时而打扮成工人,时而成了乞丐,时而学生装扮,总之在这千变万化的乔装里,男扮女装最能带给他无上的快意。为此,他卖掉值钱的衣物与手表,以换取四处搜罗而来的顶级假发与二手女佣衣物。他经常耗费大量时间把自己装扮成自己喜欢的女性模样后,再套上大衣,趁夜深人静之时离开住所。之后,再到一些娱乐场所脱下大衣,摇身一变成为婀娜多姿的女人。有时,他会到僻静的公园散步,或进入即将散场的表演小屋里,刻意坐在男子坐席<sup><a id="fhzs10" href="#zhushi10">【10】</a></sup>里,极尽挑逗之能事。换个装扮后,乡田有种化身为妲己阿百<sup><a id="fhzs11" href="#zhushi11">【11】</a></sup>或蟒蛇阿由<sup><a id="fhzs12" href="#zhushi12">【12】</a></sup>等恶妇的错觉,通过想象自己随心所欲地玩弄世间男子的景象而获得满足。
一
这或许算是一种精神方面的疾病吧,乡田三郎感受不到任何游戏、工作、活动带给他的乐趣,甚至于他根本就提不起兴致做这些事情。
离开学校之后——上学期间,他出去上课的次数寥寥可数——立刻尽可能地将一切他自觉能够胜任的工作一一试过,可惜就是找不到愿意让他为其奉献一生的职业。他因而灰心地认为,能够让他满意的工作或许根本不存在吧!至多一年,最短大概一个月,他就这样频繁地换工作,最后总因为无法感受到成就感而放弃。如今,他早已不千方百计地寻找下一份工作了,而是完完全全地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度过每一个百无聊赖的日子。
即使在休闲娱乐方面也一样。无论纸牌、撞球、网球、益智游戏、登山、围棋、象棋乃至各式赌博,任何一切足以称之为游戏的游戏他都尝试过了。他甚至买了套《娱乐百科全书》,把书上列举出的游戏玩了个遍,结果还是遭遇了与工作相同的瓶颈,这些游戏还是不能让他感受到任何的新鲜刺激,他相当失望。或许各位读者会说,这世上不是还有“酒”跟“女人”,这两种不管任何一个男人穷尽一生都不会厌烦的美好乐趣吗?但不知为何,我们这位乡田三郎,对这两者就是提不起劲。或许是与体质不合,他几乎滴酒不沾;至于女人嘛,当然不是毫无欲望,他也曾为此放荡过好一阵子,但对他而言,这荒淫的游戏终究无法带给他根本上的愉悦。
“与其在如此无趣的世上赖活着,还不如早点儿死的好。”
这些模拟式的“犯罪”,某种程度上不但能满足他的欲望,有时甚至也会引发一些有趣的突发小插曲,令他喜不自胜,获得额外的满足感。但模仿终究只是模仿,不具任何风险——以某种意义而言,“犯罪”的魅力正建立在风险性上——这同时意味着缺乏刺激终究无法令他攫取永远的满足。过了三个月,乡田渐渐远离这曾经让他找到生命乐趣的娱乐,随着对模拟式犯罪失去兴趣,他与明智的来往也越来越少了。
二
通过以上的描述,想必各位读者应该已完全了解乡田三郎与明智小五郎之间的交集,同时对于三郎的犯罪嗜好也有了初步的印象。好,言归正传,接下来让我们将焦点集中到乡田三郎在东荣馆中到底发现了什么趣事吧!
东荣馆刚一落成,三郎就迫不及待地搬进去,成为第一个住户。此时距他与明智频繁往来已然过去一年,当初热衷万分的模拟式“犯罪”如今早已兴味索然,却又找不到其他足以取代的娱乐。每天,他勉强自己在了无生趣的漫长时光中度日。刚搬到东荣馆时,他结交了一些新朋友,多少还能排解烦闷,只是没想到,人类竟是如此没有创意的生物啊!不管到哪里,不论对象是谁,净是想法相同、表情相同、说的话重复再重复、见解极尽贫乏的人。难得搬到新住处,与一批刚认识的人相处不到一个星期,他再次陷入倦怠的深渊之中。
就这样,搬迁到东荣馆不到十天的某日,在备觉无聊之际,三郎赫然发现了一个令他为之振奋的新娱乐。
于是,他起了轻生的念头。然而,就算精神方面再这么无趣,生命的本能还是顽强地在起作用。二十五岁的他即使成天把自杀的念头挂在嘴边,依旧无法豁出去终结生命,于是便苟延残喘至今。
父母亲每个月都会寄一些生活费给他,因此就算不工作,生活上也不至于拮据。或许正因如此,才会养成他这般随心所欲的懒散性格吧。他总是想尽办法将这笔生活费运用在让生活更丰富多变的事物上。比如说,他频繁更换住处,说得夸张一些,全东京的出租宿舍他全逛遍了。就像换工作一样,他经常不到一个月,甚至只半个月,便搬到下一个地方居住。当然,他也曾像个流浪汉般四处漂泊,亦曾模仿世外高人,到山间过隐居生活,但对于住惯城市的他而言,寂寞的乡下终究缺乏一些能让他长待的吸引力,感觉无聊的时候出门随处逛逛,不知不觉又受到都会灯火与人群的吸引而回到东京,之后不用说,他又开始新一轮频频更换居所的浪荡生活。
目前,他刚搬入的住处叫东荣馆。这是一栋新建的、墙壁上的涂料仿佛都没有干透的崭新楼房。就在这新居里,他意外发现一个令他十分雀跃的新乐趣。本篇故事的主题便是与他的新发现有关的杀人事件。然而,在故事展开之前,请允许我先为诸位读者交代一下,关于主角乡田三郎与业余侦探明智小五郎——诸位应该听过这名字吧——结识的过程,以及到现在为止我都还没跟各位交代的新乐趣与“犯罪”之间的关联。
两人的相识始于某咖啡厅的一次巧遇。由于同席的友人认识明智,便为乡田做了一下介绍。当时,三郎深深折服于明智睿智的容貌、谈吐举止,之后三郎屡屡借机拜访他,而明智有时也会到三郎的住处做客,两人交情日渐深厚。对明智而言,三郎的病态性格——作为一种研究对象——或许挺有意思的吧!每当明智述说众多引人入胜的犯罪故事时,三郎总是兴致盎然,听得津津有味。
例如杀害同事,并将尸体放进实验室的火炉烧成灰烬的韦伯斯特博士的故事<sup><a id="fhzs1" href="#zhushi1">【1】</a></sup>;或者通晓数国语言,在语言学上有重大成就的尤金·阿兰<sup><a id="fhzs2" href="#zhushi2">【2】</a></sup>;或所谓的保险骗子,同时也是优秀的文艺评论家温莱特<sup><a id="fhzs3" href="#zhushi3">【3】</a></sup>的故事;或是为治疗岳父的怪病,不惜切下小孩的臀肉制药的野口男三郎的故事<sup><a id="fhzs4" href="#zhushi4">【4】</a></sup>;妻妾成群,最后却将其一一杀害的蓝胡子兰德鲁的故事<sup><a id="fhzs5" href="#zhushi5">【5】</a></sup>;阿姆斯壮的故事<sup><a id="fhzs6" href="#zhushi6">【6】</a></sup>等,诸如此类手段惨毒的犯罪故事。这一切的一切都令深感人生索然无味的乡田三郎异常兴奋。在善于表达的明智极尽所能地渲染下,这些犯罪故事仿佛色彩缤纷的图画故事书,挟带着深不可测的魅力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三郎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