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贼猎手(第1 / 8页)
罗宾逊团队共有二十一人,有计算机专家、海洋生物学家、化学家和工程师。我上船时,甲板上空无一人,让我大吃一惊。但是,我一打开正门,就发现大量人员和机器已经在等着我了。在这个类似洞穴的房间周围,船员们通过耳机进行交流,中央则放着“遥控载具”(ROV)。它有一辆大众汽车那么大,重约八千磅,被起重机用钢索吊着。乍看上去不过是一大堆线缆。载具的前部——至少是我认为的前部——有两盏可以转向的大灯,顶部是外壳,写着一个西班牙语单词“TIBURON”,意为“鲨鱼”。
欧希亚说他知道要去哪里抓鱼,然后看了一眼导航系统上闪烁的小点。“咱们要去哪儿?”我问。
“欢迎加入。”罗宾逊说。
到了九十年代,更多人加入了寻找巨型乌贼的行列,克莱德·罗泊尔决定另辟蹊径,通过已知以巨型乌贼为食的一种生物来寻找它。几年来,他和他的团队的足迹从北大西洋一直延伸到南太平洋,划着不可充气式皮艇,将一种特别设计的水下摄像机贴在抹香鲸的身体上。结果,这些摄像机连一只巨型乌贼都没拍下来,让罗泊尔大失所望。1999年,时年六十六岁的罗泊尔进行了四重旁路手术。他告诉我,虽然他跟家人承诺过,再也不去为科考奔走筹款了,但是“真的还想再来一次”。
“纽约可看不到这些吧,兄弟?”欧希亚说。
与此同时,乌贼小队的竞争越发激烈。桑德尔·鲍姆加滕是一名社会活动家,曾参与推动雅克·库斯托之子让-米歇尔在2000年进行的一次科考。他告诉我:“这些人都在全力以赴,有些人之间真的是势不两立。”罗泊尔告诉我,许多猎手在秘密行动。欧希亚会与几名同行——他口中的“绅士”——分享他的研究心得,但也有些专家被他称作“野蛮人”,他坚决不跟他们说话。“不少人心思阴暗,”他说,“他们希望你失败,好让自己抢先。”
水流把我们冲向礁石,巨浪拍击声声入耳。我紧紧握住手电筒,光柱射向前方,只见一堵二十英尺高的水墙。我转了身,却发现另一道水墙正在从后方压来。
随同欧希亚出海前几周,我曾加入过布鲁斯·罗宾逊的乌贼小队,它在欧希亚的同行里算是领先的。与其他人不同,罗宾逊有两个水下机器人,成像能力卓越,而且速度比潜水员和大部分水下设备都要快。机器人属于罗宾逊的雇主,成立于1987年的蒙特雷湾海洋研究所。研究所由技术界大佬、亿万富翁戴维·帕卡德创办,位于旧金山以南一百英里,每年有三千万美元的经费。我参加的那次活动中,罗宾逊团队将一个价值一千万美元的机器人沉入了蒙特雷海底峡谷,它是美国本土沿岸最深的水下裂隙。
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两名有钱的美国人,查尔斯·威廉·毕比和奥提斯·巴顿,自掏腰包,花费一万两千美元,设计了一种有两个石英观察孔的空心钢球,他们称之为“深球”,词源是希腊语里的“深”这个词。它的直径为四点五英尺,用钢缆与水面船只相连,如果钢缆脱落,里面的人就会在海底死去。
这次航行开了海洋学之先河,但也带来了两大困扰水下探索的顽疾:成本高昂、技术落后。就算科研经费没有问题,也只能先把动物拖上甲板再研究。这就好比通过观察一个人的尸体来想象他活着的样子。
1934年,毕比和巴顿在百慕大附近下潜了五百英尺,接着又往下沉了一千英尺,钢球受到的水压已经越来越大了。最后,他们止步于三千零二十八英尺,远远超过了之前的纪录。毕比往外看时,发现了一种至少有二十英尺长的东西。后来在自传《半英里水下》中,他写道:“它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了。当时的光线太暗,我看不清是什么,只知道是一个巨大的生物。”
1872年,英国政府与皇家学会发起了第一次大规模的大洋科考活动,将一艘长二百二十六英尺的海军战舰改装成了实验船,配备了显微镜和防腐用的酒精。实验船被命名为“挑战者”号,拥有五名科学家,在全球进行了三年半的考察。船员不停地采集海底样本,工作艰苦而单调。两个人疯了,两个人淹死了,还有一个自杀了。但是,他们的发现让科学界倍感鼓舞。他们记录了四千七百多个新物种。科研负责人C.魏维尔·汤姆森后来说,它们证明“大洋底部到处都是”生命。
1960年,美国海军向西太平洋的马里亚纳海沟海底派出了一支科研团队,这里是大洋最深的地方,是大峡谷深度的七倍。在海洋学家看来,这次考察堪比载人登月。但是,美国深陷冷战泥潭,而这些科考任务的军事意义又不大,所以类似项目就都被搁置了。
小船被猛地抬起。我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被抛到了空中,就像动画片里从悬崖落下的人物一样。接着,船直直落下,另一波海浪砸向甲板,把我们往后冲了好远。我们本来准备的花生酱果冻三明治晚餐从盒子里面飞出去了。“咱们自己别被抛到船边上就行。”欧希亚说。
用他的话说,罗宾逊和他的团队是“投机分子”。意思是说,他们不光拍摄乌贼,还拍许多其他东西。(“如果你专心找一种生物,”他说,“那失望就是难免的。”)无论如何,罗宾逊团队计划在这片区域停留六天。1980年,他差点在这里捕捉到成年大王乌贼。那一天,他在水下的拖网深度超过了两千英尺。他决定把网拖到水面上来,于是合上钢爪,夹住了一只活的巨型乌贼的触手。可惜,还没等到被拉上船,触手就撕裂了,网里只剩下了十二英尺长的部分。“这个大东西就挂在拖网前头,”罗宾逊回忆道,“吸盘还紧紧抓着呢。”罗宾逊的发现是对巨型乌贼活动深度的最精确记录。“在此之前,大部分人都以为它们只在海底附近活动。”他说。罗宾逊后来解剖了触手,进行了化学分析,发现组织相当结实,蛋白质含量很高,于是他推测巨型乌贼“有较强的游泳能力”。罗宾逊告诉我,他吃过一口大王乌贼的生肉,像胶皮一样。“怎么可能错过呢?”他补充道,“味道是苦的。”
我从挡风玻璃上面望出去,看到海浪上方有个黑糊糊的、船头一样的东西。行至近前,我发现是一块巨大崎岖的礁石。目力所及的礁石越来越多,有上百块,全都指向天空。礁石之间有一条约四十英尺的通道,海水流过如同瀑布。欧希亚全速前进。靠近礁石的时候,船开始颤抖,海浪高度也从十英尺变成了十七英尺。只见船舷突然沉了下去,小船被冲得东倒西歪。“抓稳了,伙计们,”欧希亚说,“大浪来了。”
我到研究所的时候,罗宾逊团队正在得名自同名渔船的“西方飞人”号上。1940年,约翰·斯坦贝克曾乘后者进行过一次远航,见闻后来形成了《科特兹航海日志》。“西方飞人”号是我见过的最神奇的船只之一,它有一百一十七英尺长,三层甲板,形状是不常见的矩形,箱子似的船体架在两艘轻舟上,让船能够在最恶劣的海面上保持稳定。
“那边。”他指着远处说。
虽然海洋占据了地球表面四分之三的面积,光是太平洋就比七大洲加起来还要大,但是,大部分水下世界依然在人类视线之外。千百年来,科学家一直无法窥测深海,那里是望远镜都望不见的深渊。(采珠人最深不过能潜到一百英尺。)直到十九世纪,大部分科学家都认为温度极低、水压极大、光照极少的大洋深处没有生命。
一项近期的研究显示,多达百分之九十五的海洋尚未被探索。人们相信,海洋中有一千万种生物,现在只发现了不到一半。到了六十年代,巨型乌贼已经成为了未知海洋的一个象征。
我们下了锚。欧希亚抓起自制的网兜,在里面放了几根荧光棒。“乌贼会被光亮引来。”他说。他在网兜下面加了一个铅块,然后抛进水里。我们看着下沉过程中的光渐渐黯淡。“好了,看看底下有什么吧。”欧希亚说。
六十年代中期,加拿大海洋生物学家弗雷德里克·阿尔德里奇组建了第一支正式的“乌贼小队”。他在纽芬兰周边四处张贴海报,上面画着巨型乌贼,写有征购乌贼!死活均可!的字样。在一次活动中,他在潜水艇里待了四天时间,用生金枪鱼肉做诱饵,但一无所获。他的许多科考活动同样铩羽而归。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都怀疑欧希亚的身体还听不听使唤了。但是,我们还是从礁石间的缝隙里穿了过去,他娴熟地把船开进了避风港。它确实是个理想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