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在喀什(第1 / 10页)
我找了家饭馆坐下,打了个电话。电话是载我来喀什的司机给的,能联系上他的朋友——一个住在喀什拉汗宫的混子,平日里卖些假玉石,多半时间在四处闲逛或赌博。
摆下好酒好菜,尽管是间接的关系,这混子还是兴冲冲地来了。我的身份是个从库尔勒来喀什谋生活的汉人,想做导游,尤其是喀什拉汗宫的导游,需要熟悉地方有见识的朋友指点。
酒灌到酣处,我开始问喀什拉汗宫这几天的新鲜事情。他东拉西扯说了些不着边的话,但足够我判断出,喀什拉汗宫周边还没有被警察关注。喀什地区民族问题敏感,警察的一举一动有太多眼睛盯着,即使便衣布控也会被立刻认出来。
钟仪不敢报警本在我的意料中。我形容了她的样貌,问这两天有没有见过。他哈哈笑问是不是我的女人,我说还没有追上,他酒已经上头,也没脑子细问,连说见过,已经在喀什拉汗宫里从早到晚转了两天。
于是我加快了速度。
杀死三个人之后的第三天中午,我进入了喀什。比答应钟仪的早了一天。
克孜勒河就像一条临界线,我心脏的跳动在过河之后变得有点异常,时不时的会漏一拍,漏出一道巨大裂隙,从深渊里吸出些回忆来。就像黑油油肥沃的土被翻动了,自然会看见许多黑色或红色、硬壳或软体、长或短的虫子。
老头子和我坐在平板车上,突突着过了克孜勒河。他把我领上高台,领进那幢房子里。他给我指了间屋子,屋外……小径分岔之处。
这些画面盘旋着接踵而至,连成一串。它们原本就在,只是我从不翻动。往日我反复回忆的,是烛火闪动的地下,我拿着刀,血色怎样随之弥漫。回忆如刀,刻出一条条小径,它们相互交错,变成一座迷宫。
和往常一样,一车四人。只是今夜换我来开车。
把袁野拾回来的时候,血已经流干,红了一洼沙子。沙漠里血干得快,风一起,血沙子飞走的飞走,埋起的埋起,用不了多久,就没了痕迹。
我赶时间,车开得飞快。五点差十分的时候,已经把塔中甩在后面七十公里,刹车,减速,拐弯下公路。
车的性能不错,没陷住。我往沙漠里开了半个多小时,大概深入了三十公里的样子,在一座大沙丘前停下,拿车里的行军铲挖了个坑,把三具尸体连随身行李,都扔进去埋了。看天色要起大风,只消刮几个小时,这沙丘就会往尸体这儿移一些,现在薄薄的覆沙,就会变成几米或十几米深。这里本就是无人区,也许数十上百年,都不会有人发现尸体。
我顺着来时的车轱辘印回到了公路,六点半,天依然黑着,路上只有我一辆车,没被人瞧见。风已经起了,车轱辘印正在变淡。
那是我五年中唯一记忆模糊之处。模糊不是因为缺失,反倒是太过强烈,以至于有种血色梦幻的感觉。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当年我出喀什,从震骇里醒转后初次回想时,脑子里是什么画面。这些年我写了太多小说,小说中的那些场景,多是比照那一片血写就。一遍又一遍,那一刻的回忆越来越厚,直到满溢出来,溢出一倍、两倍、三倍,仿佛有许多个我在那一刻同时杀着人,每个我杀人的方式都有细微的不同。或横砍,或竖劈,或精雕细琢……
离喀什拉罕宫越来越近了,十二年前的回忆越来越强烈,那不仅是画面,更是空气里无所不在的气味。然而在这些回忆里,没有她。她当然在,我知道,但在那些确切的画面里我没见着她,平板车上,我记得老头子坐在我后面,脚顶着我的腰,她呢;老头子指给我那扇雕花里积了厚厚一层灰的门,说你就住这儿,她呢。我记得她在,但记不得她到底在哪儿,这可真是古怪。生出这样的念头,我就情不自禁的去回想那片血色中的她,把老头子杀了之后,我说你这个亵渎了的污秽的女神,我来看看你肚子里是不是也是那么白那么纯尽。然后我一刀剁下去……了吗?
或是我终于没砍下去。我放了她吗?
又来了,又来了。关于她的生死问题,我总是搞不清楚。她如果生还,这些年怎不来找我?放下,我对自己说,别去想了,现在的重点,应该是钟仪。
远远的,我已经看见那高台。
车到民丰,我下去吃了早饭,走去两条街外的小旅舍睡觉。
睡足起身,太阳已经升到天空正中。我走去停车处,远远望了一眼,车已经没有了。离开时我把钥匙留在了车上,窗摇下来一半,果然有人领会了意思。就一般意义而言,我没在车里留下什么痕迹(总会有些毛发和皮肤碎屑),偷车人自会替我做好更换车牌和重新喷漆这些工作。
袁野的手机上依然在收到短信。我看了几条,忍不住帮他回了,那边颇有松了口气的感觉,更热络起来。我每隔几小时回一些,做出还在开车,只能用休息的时间回信的模样。甜言蜜语我已经好久没有说了,颇不习惯,效果很好。这将给日后警方的调查造成些麻烦,但我明白自己并非完全为此。这段古怪的关系一直维持到两天后,前因后果我都很了解,所以扮演得非常完美。其实有几次,我想回些恶毒语言,好将这段关系了断,终究没有下手。在和田的夜晚,她打电话过来,格外执着,铃一次次响,足有五六分钟,仿佛我不接就不罢休。这个老式手机在我手上五六十小时用下来,终于开始缺电报警,嘟嘟声夹在来电铃声里响了三四次,然后屏幕一下子灰暗下来。我把SIM卡拆下来掰断,取出电池砸碎手机,扔进垃圾箱。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我一路西行,或路边搭车,或乘长途客车,只看心情。开始的时候颇悠然,有些徐徐而行的意思,但随着喀什越来越近,心里躁动不安。不是担忧我会输了这场游戏……顶多只有一丁点。人说近乡情怯,喀什不是我的故乡,却是我新生之处,旧日少年于地下焚尽,恶魔自血色中出。十二年来,我从未返回过喀什,那儿于我,就是阿格硫斯的足底,而今我要将其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