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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历史军事 >天净沙 > 第六章

第六章(第3 / 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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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稍稍消逝了一点后,她看见了那个男人。郑达远顶着一头雾气打院里走出来,把一片迷濛带给她。真的是雾气,玉音那一天的感觉准极了,能在白花花的太阳下看到那层气,还能一下想到是雾气,可见,那一天的白雪是给了她灵感的。只是,后来她才明白,那不是雾气,那是烟。郑达远是给姑姑生炉子,大约柴湿着,怎么也点不着,结果就在自己的头发里藏了迷迷濛濛一层烟。郑达远起先没看见玉音,他的心情肯定坏透了,一出院门,就气急败坏冲歪脖子树下几只老母鸡发脾气,差点一脚将一只鸡踢上树。好在他很快就抬头朝玉音这边望了,这一望,雪中的两个人就都傻了。

走在林荫下,乔雪心里充满了茫然,不只是对导师苏宁的茫然,更多的,是对这个世界的茫然。从被导师召来到现在,见的,听的,感受的,都跟学校不一样。岂止不一样,简直就是两个世界。乔雪怎么也搞不懂,外面的世界咋这么混帐!

玉音确信那天是自己先傻的。她本来是恨着郑达远的,这个男人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进入她的心灵,而且到现在还顽固地占据着位置,驱都驱不掉。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叫他郑叔叔,等大了一点,大约是过了七岁,就跟着村子里的拾草她们唤他郑老头,后来再大点,就直接换成了老郑头。每换一次称谓,姑姑的脸色就变暗一次,那种暗不是写在脸上的,是写在姑姑心里,别人发现不了,玉音却能感觉出。她就不明白,姑姑为什么能允许别人这么唤他,自己一唤,她却要无端地脾气变坏?玉音将这笔帐记在了老郑头头上,这跟父亲牛根实和母亲苏娇娇有关。没有哪个孩子的成长会跟父母无关,父母对世界的好恶直接决定着孩子对世界的态度,大到一个人,小到一件事,孩子的好恶都来自于这里。大约是父母对老郑头太恨了,玉音心里,就很难对他好起来。玉音本打算是将他继续恨下去的,这个男人太霸道了,他有家有城市,还有那么好的工作,却偏要赖在沙窝铺不走。母亲苏娇娇说,他是附在姑姑身上的鬼魂,迟早要把姑姑的命要掉。父亲牛根实则说,他是个天上落下的扫帚星,偏巧砸在姑姑头上了,姑姑这辈子,不受他的难,难!玉音认为父母说得对,她甚至认为,他是个厚颜无耻的扫帚星,他是想让姑姑一辈子白为他服务哩。

他咋就能冲动呢?男人咋能见谁都冲动呢?看来,自个对男人的了解,还是很少。

玉音那时候已经知道他是个专家,治沙种树的专家,还知道他的很多成果都跟沙窝铺有关,是沙窝铺成就了他。可姑姑得到了什么呢?可怜的姑姑,老实的姑姑,向来不知道为自己争什么的姑姑。

玉音坚持要将姑姑送进银城医院,并不仅仅是因了乔雪跟肖依雯这层关系,她是烦沙县那种做法。当名目繁多的各色关怀汹汹涌进那间病房时,玉音心里突然跳出一个怪诞的想法:这还是我的姑姑么?的确不是。从某一刻开始,牛枣花不再是牛枣花,她成了一个符号,成了一个必须引起沙县各方关注的新闻人物。甚至,有人将她的救治上升到政治高度。天啊,姑姑有这么伟大,这么值钱?玉音惶恐了,不安了,在父亲牛根实和母亲苏娇娇的一片得意里,玉音开始让自己清醒。她想起了以往的日子,漫天风沙中,姑姑拖着疲惫的身子,忧伤地跋涉在几道沙梁子之间,那个时候没有关怀,连句问候的话也没。如果有,也不是来自沙县,不是来自父亲牛根实,而是来自那个叫郑达远的男人。好几个假期,玉音都看见,陪姑姑在沙窝铺种树育树的,就一个郑达远。那个冬天,沙漠破例地落了一场雪,那雪好美,覆盖了沙漠,覆盖了草丛,也覆盖了远远近近的村落,世界只剩了雪,美白美白的雪。那个冬天玉音才上大一,故乡在她的心里,还很圣洁,还很让人留恋。落雪的那个早上,母亲苏娇娇让她跟着哥哥玉虎去抓鸽子,苏娇娇爱吃鸽子,馋得很,天上飞过一只鸽子她都要咂半天嘴。好不容易落场雪,苏娇娇当然不肯放过机会。沙湾村的人都知道,一落雪,就是抓鸽子的好机会,在窟井里,在麦场上,只要平日有鸽子的地方,你拿个竹筛子,抓几把秕谷子,准能抓到鸽子。玉音那天真是抓到了鸽子,好几只哩。后来,后来她想起了姑姑,想得很突然。天呀,这厚的雪,姑姑她……

乔雪被有关方面带进那间神秘的办公室时,事情已过去好几天,她的心情也恢复到了正常。这中间,她还帮玉音办成一件事。玉音不想让姑姑再受打扰,她想尽自己的力治好姑姑。乔雪完全支持她,她也最烦那种假惺惺的关怀了,表面是在关怀,背后还不知想什么呢。这社会,真是很难看得清。所以玉音一说出这个心思,她马上拍着胸脯道:“我舅是医院的专家,我表姐是医院的高级护士,这事儿,我包了!”谁知,玉音带着姑姑刚住进肖依雯所在的医院,她便被有关方面带到了这里。

有了这想,玉音就再也耐不住了,急得很,硬是嚷着要进沙漠,要看姑姑。哥哥玉虎气得骂:“就你有姑姑,妈想吃鸽子,你能不能少提你姑姑!”玉音不管,扔下筛子就往沙窝铺这边跑。那天是拾草陪她去的,拾草回娘家,瞎仙却到羊路唱贤孝去了,还病在了羊路。拾草一宿未合眼,天亮后也不管雪薄雪厚,一头就扎进了雪里。走了没多久却记起两个娃还在娘家炕上睡着哩,忘了给着吃早饭,只好掉头回来。二次上路,就跟玉音碰在了一起。两个人结伴,路就不那远了。大中午,她们碰见老羊倌,就是六根的爹。老羊倌看见玉音,隔着老远就喊:“娃,你可来了,快去,快去呀,你姑跟那个男人,打起来了。”玉音跌跌撞撞,雪里滚雪里趴,总算赶天黑前到了沙窝铺。老远的,就望见红木小院的门畅开着,几只鸡在雪地里觅食,那只大黄狗卧在院门旁的草堆上,警惕地竖着耳朵。

“我能出什么事,人家就是想恋爱嘛!”说完,哭得更猛了。

玉音站在雪中,突然就不敢往前迈步子了。不知为什么,每次到沙窝铺,她都会有这种怪怪的恐惧。说不清恐惧什么,反正会恐惧。她颤着,抖着,呼吸格外的紧,心几乎要跳出来。远处的雪,近处的沙,还有院门前那棵歪脖子树,树下觅食的几只老母鸡,仿佛都成了她梦境的复活,成了她生命的某种暗示。是的,梦。玉音在那一刻忽然就记起了梦,在随风逝去的二十多个岁月里,她做过太多关于沙窝铺的梦,她像是把自己的什么遗忘在这里了,醒时拿不走,就等梦中。可梦中她更拿不走,那层层叠叠的梦,那比沙漠更苍茫更浑沉的梦,反把她牢牢地囚禁在了沙窝铺。

“说就说么,你凶个啥?”接着,老铁硬着头皮,又将看到的景儿重复了一遍。听完,乔雪没话了。别人的话她可以怀疑,老铁的话,她只能信。既然老铁再三保证,说出的话如果掺了一句假,他就去死,咋死都成!那么,导师定是冲动了。

但在那一天,确切地说,就是跟郑达远目光相对的那一刻,玉音心里突然没了恨,真的没,好生奇怪啊,怎么就能在瞬间没了恨呢?玉音心里升起的,也是一股雾,真的是雾,袅袅的,跟太阳照在雪地上一样,晶晶灿灿中,就有了一股雾气。动着,舞着,跳跃着,盘旋着,就把心给包裹了起来。

“说!”乔雪恨出一声,她的目光要吃人。

包裹了起来。

后来她将电话打给了表姐肖依雯,肖依雯问她哭什么?乔雪哽咽了半天,说:“我想恋爱。”电话那头的肖依雯完全被这句话说楞了,半天,带着试探性的口吻问:“雪,你不会出什么事吧?”

哦,沙窝铺。

一个将近三十岁的女人,却意外在沙漠里怀春,真是滑稽,荒唐!乔雪最终哭了。

玉音在那一天,突然有了诗情,真是一件不敢想像的事。

这个下午,心情糟糕的乔雪最终是跟两个外国人度过的,那是一对情侣,看不出年龄,但他们的亲昵和和谐感动了她。或者说,这个下午她是不能看见情侣的,只要是情侣,哪怕是假情侣,野鸳鸯,只要有个亲昵的动作,她都会被感动,叫感染也行。后来她才明白,这个下午,她是怀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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