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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务副县长(第1 / 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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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上上下下都围绕着申报贫困县做工作,使劲往穷里说。米书记陪副专员到几个乡镇和村去转转,“情况”果然是那么回事,不说真有个别户炕上没炕席,希望工程尚未来临的村子孩子失学的不少,有个村还有两户的房子都快塌了。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瘦男人躺在炕上快不行了,一问说老婆孩子都走了,是因为家里穷走的。副专员流下了眼泪, 自己掏出一百块钱放在炕头,那瘦男人却很利索地抓过来。郑德海小徐他们都跟着。领导出去了,小徐让村主任把钱拿回来,说:“这小子抽烟扎针,还给他钱!”村主任说:“没脸的玩艺,真给我丢人,全村就他一户。”郑德海摆摆手,说:“给他买点粮食吧。别饿死。”回到县里自然是盛宴款待,青远这的甲鱼挺出名,但眼下也不多了,给副专员和主要随员的两桌上了两个大的,副专员未曾动筷心里想起失学的孩子,便不忍心吃,大家劝说今天是看贫困乡村,要是看富的也不少。就说了几个例子,说得副专员气喘匀了,高高兴兴地和众人喝酒吃甲鱼。郑德海不失时机地把米书记这二年的成绩讲了一番,米建章在一旁直摆手说别说我说大家吧。副专员很高兴地和米建章碰杯,还说了一句前程无量,米建章的情绪愈发好了。就打通桌和每人碰了一杯,有的特别熟的还碰了两杯。都是大八钱的高脚杯,一圈下来就不少,米建章还要到旁的桌上走走。郑德海怕他喝多,就没让他去, 自己从单间出来去转另外两桌。其中有一桌是地区和县里的司机,他们愿意自己在一起喝。郑德海历来对司机们挺客气。还没进司机们的那个单间,就听司机们说:“咱这桌少个菜,没王八。”另一个说:“王八都在那两屋了。”接着就是一阵笑。郑德海转身就到了伙房,管理员迎上来问啥事。郑德海问:“司机那屋怎么没王八?”管理员说:“就俩大的。怕上小的不高兴。”郑德海说:“笨呀,小的不会多上俩。”管理员赶紧落实,等菜送上去,郑德海也跟进去,司机们都乐了,说:“郑县长,看我们这,这么多小王八。”郑德海笑道:“水浅王八多,你们可得在领导面前帮我多说几句。”地区来的司机都拍胸脯说:“没问题,放心吧,用得着我们的时候,只管说话!”甭管人家管不管用,这话说得痛快,郑德海着实和他们多喝了几杯。再回到米建章那个桌上,见米建章两眼通红,乐得一个劲地说。郑德海心想,乐极生悲呀,可别出啥事。

这次常委会讨论的议题是引进意大利一条水泥生产线。要说这事由厂方出面就行了,可人家外国人也明白中国国情,知道那些厂子听党委听政府的,所以人家非让县里领导出头,不然就不出这套设备搞合资,除非你花钱买,青远又买不起,这件事为什么又让常委们重视呢?这就在于由谁代表县里签这个字,很显然最合适的人是县长,一级堂堂政府的法人代表,如傅桂英,她既是县长,又曾经当过工业局副局长,在学校学的又是工科,不说是内行,起码不是外行。不像米建章是耍笔杆的,写文章行,一沾铁家伙全麻,到意大利看设备也就是装样子看看,明白个怎么回事也就不错了。但这么一来就涉及傅桂英的去留问题,倘若是傅签字,人家外商就要你负责,傅就不能走,而傅要不签字,就得郑德海和旁的人签,外商偏偏又认准中国都是一把手说话算数。米建章身为县委书记, 自然不能签,党是拍板的,决策行,不能直接招呼。同时他也不懂行,万一没弄得好,最多负个领导责任,也不能负直接责任。这事还不是县里说了就算数,地区有项目办公室,还得上报,有副专员直接管,所以县里要拿出意见来。常委中傅桂英郑德海苗满田小任还有武装部长,还有列席的人大主任政协主席,都清楚这里的微妙之处。所以,米建章把去意大利的过程讲了一遍。县水泥厂厂长和技术人员退出会议室后,下一段的常委会就扯了好一阵。后来米建章就说:“大家议一议吧,有什么不同的意见也可以发表,有什么好的建议也要提出来。”话说得很大气,很有些发扬民主的风度。常委中武装部长对地方的事了解得比旁人稍差点,这老兄又特喜欢讲痛快话,所以就带头说:“发展经济是头等大事呀,我举双手赞成,米书记你就说吧,该谁干谁就去干,弄他二年,咱青远就翻身了!”他说得挺豁亮的,倒使米建章心里热乎乎的,眼睛就眨眨瞅旁人,旁人都屏住气瞅桌子面,好像那上面有答案似的。按目前的现实,常委中多数人都以为傅桂英不会抢先发言了,可出乎意料地她却说了,她说:“本来不该发言,要走的人啦。可是,毕竟在这工作多年,心里这感情,不是一下子就能断了的。听了米书记刚才说的,我心里热乎乎的,我想,这个项目关系到全县工业生产上一个新阶段,财政收人也将由此上一个新台阶,因此,要在县委的领导下, 由政府全力抓起来,组成一个强有力的项目领导专题小组,从技术资金运输安装调试到投产,以及销路,进行进一步的评估……”说到这里,常委们发现傅桂英全然没有了这些日子沮丧的情绪,又恢复了往日雄心勃勃的样子。不过,尽管傅桂英谈得很豪气也很在行,但她还是没好意思点破题,那就是谁来主抓这个项目。不过,傅桂英到底是一任县长,大智虽略不足,一般的算计还不在话下。她一是主张快上这个项目,二是认为县政府主抓,余下的话,还用自己挑明吗―我傅桂英还没正式卸任,理所当然要充当挂帅的角色。

郑德海深知在职位问题上不能涉人过深。在这些事上,要想根本不介人,对郑德海来说也不大可能,一是人家要找你,二来郑德海也不能当傻小二,稀里糊涂地蒙在鼓里转。可是凡事要想着弄不得了咋个退步,若是让人家当了大旗去打,得了好处是旁人的,弄出娄子却成了自己的,那就是傻小二他爹傻老冒了。想到这郑德海静下心气,说:“二位说的这个事嘛,当然也是明摆的。可这个事情,只能是米书记拿大主意,还得上级定。当然上级会听意见的。至于我嘛,老啦,快过口的人啦,无论是位子上和意见上都是无足轻重了。”这话就来了个四平八稳,显出老道来。任部长说,“郑县长您可不能往后退呀,您一退咱青远就没人说话了。”苗满田没跟着说,坐在一边抽着烟琢磨啥。郑德海看不好退身,便叫徐淑敏做饭,苗满田站起身说不用啦,改日准备了茅台再来‘郑德海说你还叫不短我,‘就要去拿茅台,苗说不行,现在茅台都是假的,回去我弄瓶真的来。然后,俩人就告辞了。郑德海转回来见厨房里没啥动响,便问:“老徐,住院这些天嘴馋,弄点下酒.的菜。”徐淑敏说:“下酒菜有的是。大夫不是不让喝酒吗!”郑德.海说:“操,都听大夫的,就甭活了。”喝了几盅酒,一高兴把小四的事也忘了。

傅桂英的发言后来就有点乱了,再往后怎么收的尾,她自己也不清楚了。凡事清楚有清楚的好处,含糊也有含糊的益处。常委会如今不像文革后期两派观点对立互不相让没有涵养,现在讲团结,讲原则性与灵活性的结合,又都进党校参加过培训,谁都明白有话慢慢讲,不能嚷嚷。嚷嚷一是影响不好,二是真翻了脸,争将下去会弄个两败俱伤。所以,最文明的办法是要用自己的道理与现行的机制说服或征服对方,起码让一把手的意见和你一致起来。一般来讲,合格的县委常委们都得精于此道,这并不是都老奸巨猾了,是特殊的位置要求他们必须在更高的层次和方法上处置问题。

很奇怪,县委副书记苗满田和宣传部任部长都在郑德海家里坐着。郑德海一见面不由得问苗满田老娘的事,还有任部长脑震荡怎么样了。苗满田说刚刚从乡下回来,丧事一切从简了,要是弄复杂了折腾不起,光磕头也得把人磕出脑震荡来。苗满田四十八,是前年从宣传部长升成副书记的,分工主管政法。任部长个小,个小也四十了,但郑德海这一茬人习惯叫他小任儿,小任从一个乡镇党委书记当上宣传部长, 自然是得益于苗满田的大力保荐,小任脑子好,文章也漂亮,工作也有办法。种种因素,就把他俩拴在了一起,相比之下,小任反倒和主管文教的书记显得不那么近乎。在县委领导排队上,青远的情况一直是主管文教的书记要比主管政法的靠前,苗满田本来也是奔着主管文教去的,不曾想也跟县委书记那个位子一样,地区派来个主管文教的,把苗满田给挤后一位,苗满田嘴里不说,工作也是照样干,但心里对这事总是有点儿不乐意。郑德海是常委常务副县长,是紧排在书记县长后的,可他有年龄的关系,估计这辈子享受正县级待遇没问题,要想正)L八经的坐到县长这位子上有点困难,这不光大伙清楚,郑德海自己也清楚,所以,他也不往那想了,人大政协是他的下一站。可他在副县长之后由谁接替上,他的话还是占有很大分量的。郑德海跟苗满田二人寒暄了几句后,他就琢磨出这二位是为何而来的。他不想把这些麻烦事都敛到自己身上,便抢先说张大炮的事,说苗满田你得抓抓这事,又说小任到年末了,别看县里日子紧,这一年的工作成绩还得宣传,把大家的劲头鼓起来。这二位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都连连点头应下来。郑德海又问吃了没有,干脆在一块儿喝几盅吧,徐淑敏在一旁说大夫可不让你喝酒啊,苗满田就笑道:“嫂子怕我们喝你家的酒啊!”小任说:“喝不得,我脑袋还疼呢。”郑德海一看这二位是非要把话说清不可,就对徐淑敏说:“我们说点事,你去一边忙吧。”徐淑敏沉下脸说:“好家伙,啥事还背着人说。”却也就离开了这屋。苗满田立即给小任使了个眼色.小任看来早有准备,说:“老领导,我俩早就想找您汇报一下思想,青远的事。您可得拿大主意呀。”郑德海装糊涂,说:“你们一个书记一个部长,我眼瞅二线的人啦,往后还得请你们关照呢。”苗满田见此情景,只好开口道:“郑县长您也别打岔了,咱县这点事,瞒谁也瞒不了您。不是我要争这个位子,我是要给咱青远争这个面子。您德高望重,傅县长走了,要是由您接,我举双手赞成,要是还由派来的干部占下,我就向上反映了!”苗满田很有些激动了,平时的白脸都变红了。小任说:“干部的积极性是得保护呀。老县长,我们都很为您抱不平,按理说您早该当一把了,咱们县也不至于东一头西一头撞这些年了。”郑德海听着这些话,心里矛盾重重啊。干部如何安排,是领导和组织上的事,要是早些年是私下不敢议论半句的原则问题。现在背后议论他人升迁,好像是个极正常话题了,谁也不当回事,而且已经发展到公开要官要职务的地步了。郑德海并不赞成苗满田小任二人的这个举动,不过对他俩说的事,他心里多少也有点同感―这些年青远没少吃这个亏,新来的书记都想尽快干出点名堂来,熟悉个仁月俩月的,就开始制订发展经济的战略思想了,这个思想还没落实,人调走了,又得为新来的再琢磨新思想了。郑德海何尝不想搞一个稳扎稳打、重点和一般相结合的长期发展纲要,可前几任书记都认为步伐太小胆子太小魄力太小,米书记刚来没俩月就让各乡镇制订超常规发展的近期翻番规划。郑德海当时就说不行,米书记挺不高兴,但县长血气方刚地把规划就做了,结果全县上下都在规划表格里翻跟斗,上面一检查全露馅了,米书记也就卷了刃了。

苗满田发言了,他习惯先说我说两句,往下这两句可就长了。他说:“我对工业不内行,但深知工业的重要性,小平同志讲发展是硬道理,我们没有理由不把这件大事放在当前一切工作的首位。不过……”他这一“不过”,常委们的精力都集中了,因为凡是有个性的发言内容,几乎都是这些转折词之后才能出来。苗满田也深知发言的分量就显在这儿,所以有意停顿了一下,抽起一根烟,又说:“不过嘛,咱青远是个穷县,办事情需要从咱们的县情出发,我觉得,此事要办,必须得保证一点:那就是有绝对的把握,百分之百的系数……”郑德海不知怎么的就有点不高兴了,他说:“你说得也太绝对了吧,谁敢打保票……”武装部长说:“神枪手还有打光头的时候。”任部长说:“这跟打枪可不一样。”武装部长说:“有啥不一样?一个理儿!”傅桂英笑道:“是一个理儿。”任部长脸通红,“不是一个理儿,就不是一个理儿。”米建章见状忙说:“别争了,说下去,老苗。”大家静下来,苗满田又说:“对,让我把话说完。我是说,咱这个穷县可架不住再缴学费了,我先亮明观点,在这个项目上再失误,不能简单地由组织上担责任。”这话一说完会议室的人全都不吱声了。因为大家都清楚老苗的话指的什么,就是傅桂英为被骗差点挨了处分,是米建章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向上级承担了责任,傅桂英才团圈过关。要是按照苗满田的意思。这个项目就不是一般人能担得了的,你就是自己立下军令状,我们也未见得同意。傅桂英终于忍不住了,挺激动地说:“还是把话挑明了吧,我那个事,我是甘心情愿受处分的,我也向组织上写了请求处分的报告,处分不处分,那是领导上的事,也不是我自己说了算的。要是米书记和常委们后悔了,还可以把报告改回来,我受什么处分也没怨言!”米建章一看不好,要吵起来,忙说:“得得,不提这个,不提这个,还是提项目,提意大利。”有的常委就乐了:“提意大利,我们也没去过。是那也有面条吗?”米建章想缓和缓和空气也好,就讲意大利有通心粉,跟咱中国的面条差不多,不过人家不像咱们油炸着或西红柿卤,人家往里拌些个乱七八糟的好东西,吃着还行,就是他娘的太贵,这才去几天,几个人就吃进去一个北京吉普钱,早知如此,真该带两箱方便面去,管他什么体面不体面。还有就是人家那里满街是雕像,光身子的多,跟咱们今年的挂历一样,不过人家也不当回事,也没人说那是诱发青少年犯罪的因素。还有就是罗马那地方特干净,跟公园一个样,满街都是花,也没人偷,你们说说就咱们去年搞县庆头天晚上摆到主席台上那花,转天一早就少了一半,这事到底查出来没有?

冬至天就短到头了;青远到这时候天地都冻成一个冰佗,老百姓就剩下捏着酒壶喝烧酒一个事了。县城里这些年强多了,为了挣钱冷点也得出摊,市场依然显得很热闹,路边的饭馆生意最红火,有几家搞得好的,整宵整宿地都有人喝。米建章这次从意大利回来,晚饭就谢绝了各部门的饭局,他在食堂吃了点,然后就在街上转了一圈。这一圈转下来,他觉得好像没穿衣服一样,回到办公室兼宿舍,他才想起来,这可不是罗马,这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坝上。这时他努力追寻外出时心中的那种激情。他真的没去游山逛水,他看了人家的现代化程度,就想起青远,得争分夺秒地去建设青远啊……可现在呢?他有点后悔不该出去转这一圈,这一冻好像把那点豪情壮志都给冻没了。他喝了杯热茶,又抽根烟,努力地去想一路上想的事,可想着想着他就想起爱人和孩子。爱人在市宾馆里当服务员,孩子也在上中学。家里旁的人就没了。跟别的到县里来的干部完全不一样,人家一说就是爱人身体有毛病,孩子没人照顾, 自己当然也能这么对外说,但实际上是爱人比较风流,放她一个人在家怪不放心。好几次回家都发现有烟头啥的,一说就是什么孩子她大舅二舅来了,叫你也没法查,到床上也照样跟你粘乎,还问你在县里是不是有相好的,要不然为啥这个熊样,弄得自己真不敢回家了。

剩下他俩了,傅桂英说:“老郑,你这是何苦呢,犯不上。”郑德海抽着烟说:“你也是,这事让办公室办。”傅桂英说:“喀,都挺忙的。”郑德海沉了一会,问:“联系好啦?”傅桂英苦笑道:“凑合着吧,有口粥喝就行啦。”郑德海有些于心不忍,试探着说:“小傅,你这事就不想再使把劲?”傅桂英叹口气:“算啦,我认啦,这五十互,就追了大半个中国,追不起啦。”郑德海说:“其实吧,这些年咱们交‘学费’的事可不少呀。”傅桂英对这个话题显然感兴趣,她说:“那年上大理石厂,下马时赔了三十万吧,下小铁矿时,又扔了十多万吧,我算了,我当副县长那几年,县里起码白搭了百十来万。”郑德海心里吃惊,看来老实人到急了的时候也不老实,也琢磨人家的短处给自己解心宽了。傅桂英又说:“我可不是找老账,我就是这么说说。我这事谁都不怨,都怨我没经验,叫人家一说就给说蒙了,唉……”郑德海说:“唉,咱们都太心实了。”傅桂英说:“也是太想快点把咱这穷县帽子摘下来。”郑德海说:“嗯,着急啦,受风了。”俩人不由得都笑了。郑德海这时真想把小徐说的话说出来,可又怕万一小徐不认账了,事情反倒又复杂了。到嘴边的话,结果又让他咽下去,后来就说:“家里有什么事,我帮你办。”傅桂英说:“还真有事,到地区我去计生委,我爱人去中学,都没房子,眼下只能住办公室,我母亲年纪大又有病,先不能去。煤气啥的,她弄不了。”郑德海忙说:“没问题,没问题,这些事你只管放心,只要我在这里。”这后一句话说完了,郑德海也后悔了。他说的是实话。他的本意是我也有没职没权的时候。可这话很容易让人理解为我还想在这牢牢地把握住点什么。果然,傅桂英说:“老郑,咱俩合作的这一段很好,您受惊了,我没经验。我已经和组织上说了,我走以后,县长的位子得由您接着。”郑德海心神不安,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傅桂英突然很慢地说:“您甭说了,我现在都看明白了,有的人,成天不干事,净琢磨人。老苗不就是想挤走我吗!我走了也不能把位子给他!”郑德海不由得朝门瞅了一下,门外好像有人。傅桂英也意识到了,也就不说了。郑德海上前拉开门,只见任部长笑呵呵站在门外,说:“正想找二位县太爷说说精神文明表彰会的钱呢,招待所说欠账太多,不肯开接待会了。”郑德海真想问他几句,可看人家神色毫无慌张之处,也不好问,一问反倒叫人家认为你们在屋里说见不得人的话。但郑德海毕竟没好气,说:“没钱呀。”任部长也不恼,说:“两手都要硬,好歹也得给点,要不就软了。”郑德海笑道:“本来也没硬起来,这穷县。”俩人软呀硬啊说了一阵子,便又都觉出话粗了些,倒像是两个拉大潮的浪荡人。幸好傅桂英这时心事重重,根本也注意不到旁人话中还有些什么粗话。郑德海和任部长离开傅桂英的办公室,走了一阵郑德海倒憋不住了,说:,“任部长你属啥的?”任回答道:“属马的。”郑德海乐了,说:“我还以为你属猫的呢,走道好轻呀。”俩人就分了手。好一阵任部长反应过来,气呼呼地找上来,问郑德海道:“郑县长,您的话我不明白,十二个属相里有属猫的吗?’’郑德海挠挠脑袋:“对啦,没有,没有。”任部长沉着脸又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凭什么说我走道跟猫一样?”郑德海忙说:“开个玩笑嘛!你还当真。”任部长说:“找你们谈工作,可不是要偷听你们谈话。你们要怕人听,就换个地方嘛。”郑德海也上火了,说:“小任你别没完没了,我们谈话有什么怕人听的?’’任部长说:“‘那我哪知道,我又没在屋里。”他把屋里俩字说得很有点别的味儿,就气得郑德海喊道:“你,你说我俩在屋里干啥?我俩干啥?”伸手抄起个茶杯叭地摔在地上,把小任吓了一跳,办公室的同志都过来赶紧打圆场。办公室的主任还是老侯,前一阵前列腺做手术住院,刚能上班,他原先最能调解领导之间的矛盾,后来自己说累伤了,不愿意管了。但到这时刻也还得出马,他把小任给劝到自己办公室,又让手下的人快点扫走碎茶杯,然后老侯又劝郑德海:“您这可犯不上,他那么年轻。”说了一阵,回到自己办公室又劝任部长:“你这可犯不上,他都那么大岁数了。”好歹地把小任劝得熄了火,回去了。郑德海也猫在自己办公室内看文件了。这工夫张大炮来了。这老家伙干啥都赶点,推开门就问郑德海:“你一个劲找我干鸡巴啥?”郑德海扔下文件,心想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就说:“干啥,我抓了你这个老动乱分子!”但随后也就笑了,他不能和自己的亲家再干架了,如果一个班上打两场架,人家就会说你是属狗的,逮谁咬谁。张大炮反倒来劲了,瞪着大眼珠子说:“老郑你别笑,今天我是跟你谈正事。上街,是逗着玩,只要是共产党天下,就是穷得卖裤子卖袄,也不干那个……”郑德海听着心里踏实,脸上笑道:“至于吗?不是又买彩电又铺瓷砖?有哪一天我有裤子袄,咱俩个头差不多。”这话挺赴趟,他又知道搬新房后张大炮置办点什么,就把大炮噎了一下。张大炮还行,卡了一下壳又缓过来,说:“你别找我小脚!我买彩电铺瓷砖也是瘦驴拉辈屎。我是为老干部说话,医疗费!住院费!好家伙,医院可使劲地要,夹一下表八毛,打一针一块,我操的,回头听大夫放个屁,也得收一个什么OK钱吧。”郑德海没说啥,老侯进来了,他才住了院,很有同感,说:“反正咱爹娘给的这点零件,都得让人家刮几遍。就说那个看骨头松不松的电器吧,一次二百,后来才听说老年人差不多都有点骨质疏松。”郑德海不由得说:“我住送几天,没觉出花多少钱呢··一张大炮嘿嘿一笑道:“你?你不是还挂着这个常务吗?有一天你下来再试试,让你躺在病床上不敢松开屁眼子!”郑德海说:“嘿嘿,别说得那么麻萦!你见了谁的屁眼子?”张大炮说:“人一紧张肛门就收缩。”郑德海问老侯:“你住院时收缩吗?”老侯道:‘。我前面疼,后边顾不上了……”说得三个人都笑了。这时门外就有人说:“什么事这么高兴,还顾不上了?”屋里人听话音都愣了:县委书记米建章西服笔挺地进来了。

想到这,米建章不由得想起了小黄。人家小黄是怎么长的,不光模样好,脾气秉性更好,温情脉脉,听她说话,比听“一条大河波浪宽”还舒服还豁亮,这要是早十来年,说啥也得娶了小黄,可现在呢……毫无疑问,以县委书记的身份,以小黄这一阵的表情,那是鲜花在眼前,伸手可摘的,但他不能干这,这事要是闹出去,弄不好就身败名裂了,甭说为青远建设出力,还得给青远添乱。于是,他使劲地把小黄那张美丽的面孔从心中挪开,抓过稿纸要写一下在常委会上讲点啥的提纲。电话铃这时就响了,抓起来一听是爱人打来的,问:“你怎么路过家门也不回来!是不是那边谁勾着你的魂啊!”米一听就急了,说:“你别胡说八道,年底县里事多!”那边说;“孩子功课不好,你得回来,老师要跟你谈谈。”米说:“你怎么不去!”那边说:“我挨了多少回训啦,你也得挨一回,别以为你当个破县委书记就了不得啦。”米很怕她没完没了,忙说:“好啦好啦,地区要开会,一半天我就回去。”那边说:“你这两天别回来。”米问:“干啥?”那边说:“我正来那个呢……”米心里一阵恶心,忙嗯了几句放下电话。才放下没一分钟,又响了,估摸着不会是家里的,他又抓起来,这一回是苗满田的。苗说你可回来了,我有事想跟您说说,这个郑德海和傅桂英背后里搞小活动,老干部们还要上街,财政上老陆对您的指示还是阳奉阴违……米听着心里又堵得发慌,苗说要过来仔细谈谈,米说实在太累了,有话来天再说吧,就回绝了。

傅桂英说:“不行,不行。”女的说:“不行你就挑出来。”拉着架子就让傅桂英挑,傅桂英还真要动手。郑德海看不过去了,站起来摆摆手,对二人说:“出去,出去,不卖啦。”那二人瞅瞅郑德海,男的眨眨眼说:“人家卖,你干啥不让呢……”他看出郑德海是个头,但又舍不得这笔生意。郑德海一下子火了,指着门外叫:“出去!”他嗓门大,办公室的人跑过来,把那二人叫走了,郑德海对门外喊:“收报纸的,不许进办公室!”

等到电话铃又响起来的时候,米建章已经没有心思去接了,可他突然从话筒里听见那甜甜的声音,他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罗马,那里温暖如春。小黄说办公室今晚是她值班,问米书记吃饭了没有,这里有康师傅方便面,还有刚用电炉子烧开的水,一冲就行。米立刻就说:“我过去,我去吃……”放下电话,他就出了办公室,忽然他又回来进了套间,套间是他睡觉的地方,他打开皮箱拿出一个很精致的纸盒―那是他在意大利给小黄买的纪念品:一块丝绸头巾。那里好东西多啦,就是太贵,他也不好意思让企业再给自己花钱买啥,人家包吃住行就是好几万块,他只好拣在那里算是便宜的头巾买了两块,合人民币还是一百块钱一块呢。他要给自己爱人一块,另一块送给小黄。他拿着这东西就往办公室走。办公室和他的房间是前后排,一拐过去就能见到那屋的灯光了。米忽然又站住了,他知道县委办值班都是两个人,有几回他一过去人家就避开,让他和小黄单独在一起,弄得很不自在,眼下才从国外回来,就匆匆过去,明天肯定会有人议论……他终于又返回自己的办公室。他拨通电话,果然那边是另一个女同志接的,人家立即说小黄在这儿,小黄就接过电话来,米建章不由自主地就说太累了不想吃了,又说谢谢你,然后就狠心地把电话放下了。

小四骑车子过来,叫:“我妈让你回家,有事。”郑德海问:“啥事?”小四说不知道就要走。小四在外单过,郑德海好些天没见过他了,就问:“你这阵子忙啥呢?”小四也不下车,用一只脚踩着马路牙子,说:“咱一个从公安队伍清出来的人,还能干啥。混口饭吃唤。”郑德海知道小四对自己有意见,便说:“四儿啊,这事可是你自己走的,你要不是喝酒打架,人家能把你开出来吗?,‘小四说:“喝酒闹事?喝酒闹事的多啦,也没都开出来呀。”郑德海问:“你说是谁?”小四笑了:“好啦,说那些没劲,出来更好,更自在。”郑德海说:“这回你可要好好干。”小四问:“在哪干?”郑德海说:“外贸呀,你不是调外贸去了吗?那可是我亲自找的外贸局长。”小四说:“我早不在那了。”郑德海吃了一惊:“你去哪了?”小四掏出张名片:“我跟我的哥们开了个镖局,往后您要是有什么贵重物品给领导送礼,我公司负责全程安全。”说完上车走了,把发愣的郑德海扔在那里。郑德海看也没看那名片,狠狠地撕碎撇了,气呼呼地他就往家走,他要向徐淑敏问个究竟,因为小四听他妈的,徐淑敏肯定知道这事,真可恶,她那张漏勺嘴竟然把这事包得这么严。

联系起本县的事,米建章有些生气了,丢花这事他已经指示查清并严肃处理.可下面总说在查.却总没个结果.今天也不知怎的从意大利一下子就回到去年临时搭的主席台上。常委们见书记问这事,也都随着说了。苗满田主管政法,就一五一十地说这事确实是认真查了,已经查出那一批花让人用汽车拉到市里去了,后来就追车牌子。还真把人找出来了,一问怎么着,人家说送到哪哪了,你们到那一问就知道了,咱们傻呵呵挺高兴地就去了,到那一看谁也不敢问了,是地区领导住的大院,大院管理员还说青远送的什么花,一点都不好看,差点影响了文明大院的评比。常委们听了这一番介绍,不由得你看我我看你,郑德海问:“总不能是司机想送就送吧?”苗满田说:“那谁知道……”往下就不说了。米建章皱着眉头, 自言自语:“这事要是这么着,也没啥,可总得有人说句话吧。”苗满田笑道:“肯定有。不过,要我说算啦,也不是个人卖了,也不是给哪个领导个人了,是美化大院了,咱们也是做贡献吧。”傅桂英说:“做贡献也得贡献到明处,过几天县委的汽车给了地委,也就这么做贡献吗?”她这个比喻太好了,本来不想再提这事的常委们又说起来,非要把这事弄明白。米建章一想也对,在自己主政的县里,怎么能有人水大漫桥,那不是轻视了自己的存在,便让苗满田接着往下说,苗满田说这事是县政府侯主任办的。全场皆惊,齐刷刷地看郑德海,郑德海办事有根,知道自己没参与这事,便说叫老侯。过了一会儿老侯来了,一进屋米建章就问:“老侯,头年那些花是你让司机送地区的?”老侯点点头:“是,那两天车都忙着搞县庆,我把我外甥自己的车找来了,连油钱也没给人家。”米建章问:“这事谁让你办的?”老侯挺谦虚地笑笑:“没哪个领导让办,领导有那个意图,我主动落实就是了。小事一段,后来听说有人打听这事,我也没说。旁人办那么多好事,不是也没表扬嘛。”他这话说得常委们哭笑不得,米建章瞅瞅郑德海,用手指头敲敲桌面,意思是瞧瞧你手下的这位白薯。郑德海却没急,他听得清楚,老侯说了“领导意图”这几个字,这就是说肯定是县里的头头,甚至可以肯定说是米建章自己无意中说过什么,老侯才办这事。郑德海不愿意让老侯背黑锅,而且从老侯那很容易使大家联想到自己这儿。郑德海对老侯说:“你先甭管这事表扬不表扬,你说说是哪个领导的意图。”米建章说:“对,你说说嘛。”老侯对米建章笑道:“米书记,您就别谦虚了,这事是您安排的呀……”众人都愣愣地转过脸来,米建章脸变成白黄色,问:“我咋安排?”老侯说:“那天晚上喝完酒送领导上楼,跟专员一起来的招待处长提到花,您回头跟我说抓紧力、。我就办了。”米建章拍拍脑袋,说:“我让你办,是说转天会场要摆好花。”老侯说:“您可能是喝多了,招待处长是找咱们要花,那阵子,各县都给送花去了。”老侯说的肯定是对的,米建章喝酒没有把门的,喝多了误事的时候有几回,常委们都知道。大家一看这事再说下去米书记就没法下台了,忙让老侯回去。然后,傅桂英说还是议一议项目的事吧。她这么一说米建章好后悔,说:“真是的,说项目怎么就说起意大利面条,又说起花呢?”常委们都笑道:“小插曲,有意思,我们爱听。”光说爱听也不行,米建章心烦意乱了,他又担心再提项目又要涉及谁主抓谁负责了,这事看来事先缺少通气,或者是自己出去这一段时间,有些什么新情况自己还蒙在鼓里,干脆回头再说吧。米建章就说:“项目的事回头再说吧,还有时间。咱们先说说眼下要干的工作吧。”常委们说也好,先说工作。刚要说门响了,老侯又进来了,米建章沉着脸问:“你怎么又来了?”老侯说:“没办法,那些老太太又要工资来了,她们也不知怎么知道的开常委会了。”院里立刻就传来那些熟悉的声音。米建章看看郑德海:“老郑,这是你的事,你去挡一下。”郑德海顿时想起老陆,嘈地站起来就去找老陆,院里的那些人见了郑德海也不理,还要找书记县长,老侯说:“郑县长在这儿,在这儿!”人家说:“找书记,找一把手!”郑德海说:“我管钱,找书记我不管啦!”把火才引到自己身上。众人就跟他一起去财政局。老陆的办公室里都是人,都是烟。老陆见郑德海就问:“我都安排了,怎么又来了?”郑德海说:“这倒要问你,咋问我?”老陆问老侯:“鞋厂的厂长刚从这走,跟银行都说妥了。”那些人说:“我们是被服厂的,这个月也不行了!”郑德海说:“老陆,这些人交给你啦。”老陆说:“反正就那点钱,这么闹下去就全光了。”郑德海说:“股份制的试点得抓紧搞呀。”老陆指指办公室里的人说:“这不正落实吗,落实的厂子情况都不错。”郑德海心里宽了一些,对被服厂的人们说:“厂里有困难,你们有困难,县里知道。可咱们县里也有困难,厂子不挣钱,县里哪来的钱呀?”那些人说:“我们不管,我们干了几十年了,让我们开百分之五十,不行!”郑德海说:“开百分之五十是不好,是得想法开百分之百,但百分之百于孚靠厂子去挣,我这个县长也不能印票子,全县还有一万多干部、教师要开工资,我还发愁呢。”老侯说:“同志们,郑县长的话是实话,你们先回去,容领导考虑一下。”老陆说:“你们先回去,回头我找你们厂长。甭说你们,这个月县政府的工资都发不及时了,乡镇有的半年没发了。”被服厂的人说:“人家不发有指望,我们指望谁”?老侯说:“都是国家职工,有啥指望?”那人说:“我们也不胡说人家,反正我们职工,就得指着公家。”还算不错,好歹把这些人劝走了。随后郑德海就进办公室找这些搞股份制的厂长们谈话,要求大家无论如何把上级的精神落实好。有的厂长说效益不太好,职工认股不踊跃。还有的说职工担心跟着赔了。郑德海说:“多做做思想工作,过去农民一搞责任制,积极性全上来了,工厂的大锅饭早晚得打碎。告诉大伙这是趋势,有能耐的,赶紧自己干,人家开小铺的卖豆腐脑的都发了,咱们厂子再这么下去也说不过去了……”老侯说:“其实道理很简单,将来就得搞私有制了。”郑德海瞪了他一眼。后来会散了,郑德海问老侯:“我说老侯你怎么啦?五七年那指标还给你留一个呢。”老侯挠挠脑袋说:“是呢,上了一回手术台,回来尿尿痛快了,说话也痛快了。”老陆说。“你那前列腺长嗓子上了吧?”老侯说:“去你的,你才长嗓子上了。”郑德海忽然想起老陆的话,忙问:“这月工资到底咋样?”老陆说:“刚才只能那么说。都安排了,怎么也得对付上。”郑德海问:“下个月呢?”老陆说:“下个月再说下个月吧。哼,一到发工资时,我就恨不得来场世界大战。”郑德海说:“大战你也得给我发工资。”老侯说:“发不出来让你前列腺长嘴上。”他仁这才有说有笑了。从老陆那出来,见公安局小徐局长站在一边,郑德海单独过去,小徐说:“我考虑再三,还得派人去追,万一能追回来些呢。”郑德海看小徐变化得挺快,就意识到这里又有什么内情,他说:“我赞成。不过,你最好向米书记汇报一下。”小徐点头同意,俩人就去会议室,到会议室一看,人去屋空,就剩下不少烟头和喝剩下的茶根儿。

老陆走了以后,郑德海觉得办公室怪冷的,摸摸暖气冰凉。赶紧叫来后勤的,一问清是有煤但锅炉出了毛病没钱修,郑德海说就说我说的,欠着。又说两天之内还不见热气,你这个后勤负责人就回家呆着去吧,训得那位火燎眉毛似的回去张罗了。郑德海这时才想起张大炮,他就去大院外的门球场找,到那一看空荡荡的没有人影,后来听说体育场开公判大会,张大炮他们都去帮着维持秩序去了.郑德海心里多少安稳了一些。这时他就看着河两岸的大烟囱,冒烟的和不冒烟的差不多对半了,他知道不冒烟的厂子多数都是遇到难事或停产或整顿呢,而冒烟的厂子有几个是才搞了股份制改革,正有股子冲劲呢。要是都这么搞下去,前景也是看得出来的。郑德海又看看大街,街上倒真是一片繁荣,花花绿绿的衣服把个冬日里的青远县城打扮得怪俏怪闹,电影院的喇叭声、录像厅的武打声和商店的叫卖声与不那么透亮的空气搅在一起,让人心里感到有点躁躁的,有人曾说青远得先抓好环境保护,郑德海说那当然好,要是光种大棒子空气准保好,谁他妈的怕喘气挨呛,你就到大山沟子里去,那空气没问题。

常委会后,郑德海有点着急了,因为他发现米书记这几天心神不安地常一个人锁在屋里抽烟。一把手这边不动,全盘棋都玩不转。‘傅桂英那边呢,也不见先前匆匆要走的样子,办公室又打扫得干干净净,只不过时来时不来。这时候地区来了一位副专员,专门了解贫困县的事,说目前省里批不了啦,权力到了国务院,国务院要是批了,县里一年就能得到政策和财政上的许多好处,反之你列不进贫困县,上面就把你和旁的县同等对待了,该要的要,该收的收。米建章对这个事有点犯琢磨了,他把郑德海找来,俩人关上门说话,米说:“老郑,你说这事咋办?咱们这二年打翻身仗,仗打得怎么样你也清楚,真的假的统计局那的数字反正是上去了,现在再往下降,叫我怎么办?”郑德海没吭声,但表示同情地点点头。他明白这里的意思:像米书记他们这些外派来的干部,若是在三两年之内把成绩搞出来,然后往上一调,是最顺当不过的事了,若是窝在这里,往后就越来越不好说了。数字这东西,除了计划生育上面极认真,丁是丁卯是卯,虚报了弄不好要吃挂落儿,旁的数字,特别是人均,水分就大了,你让老百姓把家里的进项都打进去,什么鸡蛋啦,蘑菇棒子啦,柴禾啦,东加西加就能加上去,你要随他们便,他们肯定报得让你觉得还在低指标那会儿,其实家家户户两年不收成也饿不着。可万一定不成贫困县,上级财政补贴一减少,职工干部包括教师工资就要成问题,那时你找哪个爹去!郑德海心想这事可不能由着你米建章了,你拍拍屁股走了,让我们在这坐蜡,这可不中。当然,话可不能这么说。郑德海想想说:“米书记,依我看这事也不必犯难,贫困县的钱也不是地区给的,咱们争上一个贫困县,也是给咱们地区减轻点负担。至于地区领导那里,咱们可以再做一次汇报,让他们明白咱们的心意,咱们完全是从全局出发来考虑问题的,报贫困县的数字绝不能影响您这两年的成绩。”这一番话就说得米建章眉头有些舒展了。米建章说:“老郑,可这话我不好跟上面说呀。桂英又要走,满田又是一肚子情绪……”郑德海说:“我来说,我来说,这您放心。”米建章笑道:“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郑德海和老陆彼此相互瞅瞅,都没出声也没动,幸好这办公室的门没玻璃,门缝也挺严,后来就听办公室的同志说领导不在,好说歹说才把人哄走了。走了以后郑德海跟老陆说:“看看是哪个厂子的,实在不行你那儿借点,得让大伙把年过了。”老陆这回点点头没说什么,临走时问:“地区老促会的领导来了,你见见吧。”老促会全称是老区经济建设促进会,是地区退下来的老同志组织起来的‘青远抗日时是根据地,老同志关心这儿,帮着跑项目出主意。不过他们在位时都没弄得好,现在说话都不算数了又想弄好,难免有点叫人不相信,但毕竟是一番好意,起码让人家有点事干了,郑德海无论如何不能怠慢了人家。郑德海说:“好好接待,再穷也得有酒钱,别显得咱青远小气了。”老陆嗯了一声就走了。

傅桂英的办公室已经变得不整齐了。桌上堆着书和文件,抽屉里的东西也翻出来,还有两个收旧报纸的在称秤。傅桂英的头发有些散乱,脸上汗渍渍的,还有一道子黑印,眼圈有.1j发青,肯定是没睡好觉。郑德海进来后,傅桂英赶紧把沙发上的东西挪开,让郑德海坐下。傅桂英还算镇静,笑笑说:“弄利索了,想去看您。”郑德海忙说:“你忙啥,不是还没下文吗。”傅桂英说:“先收拾出来,文到了就腾出来。”郑德海心里酸溜溜的,说:“这事……”他瞅瞅那俩收旧报纸的,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看样子是两口子,正在那翻出被剪出窟窿的旧报纸,说:“这不行,这都剪破了,这不行……”傅桂英说:“不行就算啦。”那女的说:“你把这些破的挑出来吧。”那男的说:“破的卖废纸,好的旧报纸价。”傅桂英说:“我不是自己卖钱,卖了也给公家。”男的笑道:“给公家?干脆都当废纸卖得啦。”傅桂英说:“那可不行,那你们太占便宜了。”男的说:“也占不多少,这就省事啦。”

常委会是县里最高的决策会议,决策中又以任免干部为最重要的决策,旁的事就显得轻多了,或是书记传达上级会议精神,或是汇报研究某项工作,若是涉及钱的事还很是需要用心,旁的大可不必紧张,说是民主,也不假,都得表态,但最终还是书记当家,你不服也是白搭。这一次由米建章亲自主持的常委会,由于内容比较复杂,一下子就引起所有常委的极大关注,整个大院的气氛也变得有些神秘不安。

郑德海来看傅桂英。他是犹豫了一天多才来看傅桂英的。这当中有这么一个过景:郑德海不放心,又找小徐局长想问张大炮的事是否落到实处,小徐局长来了,郑德海忽地就想起小徐在医院说的那个案子的事。因为他知道这个案子结果好坏关系到傅桂英的去留。而管政法的苗满田对此又十分敏感,说多说少弄不好会把自己装进去,所以在医院时他没让小徐往下说。现在,他又想听个所以然,因为苗满田是跃跃欲试去坐县长的位子了,而郑德海又不可能立即上人大政协的,如果是那样郑德海就得给苗满田拉二年套。拉套没关系,都是工作,问题是给傅桂英拉套就好比骡马驾辕,拉梢子的好左右,骡马劲头差点只要不坐坡,前后还能拉到一块去。苗满田是有老主意的,不可能由郑德海做主多了,俩叫驴拴一个槽头,没有不乱踢咕的。郑德海现在问小徐了,小徐反倒不往下细说了,含含糊糊就说没大希望了,郑德海一下就明白了:小徐跟苗满田汇报了,苗准说了什么。郑德海心里便有点来气,又不便发火,只说苗书记回来了,张大炮的事由他落实去吧。回过头来他想该去看看傅桂英,虽然人家说要走,大家也都知道了,毕竟没下文,还是政府的一把手。

会议室是新修的。原先是两开间的房子,四下摆了些沙发茶几。后来见上边和邻县都改成长圈的会议桌了,大家就说咱再穷也不至于做不起个桌子吧,不然来了外人寒掺。于是郑德海就找了两个本地的木匠做,那俩木匠做板柜的手,还会打棺材,在县里手艺算说得出去了。把这长圆会议桌做好了也漆好了,常委们一看又懊糟了,长桌也不知咋看,看着总是一头宽一头窄,那黑漆也森拉拉的,开头一个会,常委们谁也不沾那桌子,那时米建章还没来,前任书记骂道不中,我坐这堵头怎么凉噢噢的肚子疼,常委们轰地就起哄反了,气得郑德海把那俩木匠一顿好训,把那桌子白给武装部了,又请南方来的小木匠做了一个,确实挺好,书记肚子也不疼了。给武装部的也没事,常委们说人家军人有枪能避邪,打仗时用寿板筑工事最保险,咱地方干部就不行了。米建章来后让人在圆桌当中摆了两盆绿色的塑料花,会议室就有了生气。

傅县长傅桂英回来了。回来就坐在办公室关上门愣了一阵。这屋里的东西摆放得十分整齐,只是有些尘土,特别是玻璃板上有薄薄的一层,但下面压着的照片仍然很清楚。那些照片几乎清一色的全是她任副县长及县长以来的,有开会的合影,有与省、地领导的合影,还有一张与中央领导同志的合影。傅桂英的脸型是满族老祖宗留下来的,是长瓜脸,说得形象一点就是慈禧太后那种脸型,清代皇族大多是那样。那种脸型本应是很俏的,当然得有合适的鼻子眼睛配着,傅桂英的头面一般吧,于是在照相时若挺严肃地闭着嘴,照出来脸就显得长,老乡讲话就是驴脸半挂的。傅桂英原先就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后来听人说你一笑就好看,她试试果然不一样,脸蛋上的肉往上使劲,聋拉的眼角也就扬上去了。这些照片有多一半是她笑着照的。而且那时她也笑得起来,女县长凤毛麟角,尽管自己是在众多因素下坐到这位子上的,其中就含少数民族这一点,尽管当上县长时也难为过一段时间,但后来她就体会到还是当一把手(在县政府她是一把手)好。一把手可以支配自己,当副手得跟着正手转。干一番事业需要当一把手自不必说,一把手的其他方面所得到的照顾,也比旁人强。傅桂英新搬进三室一厅的楼房,煤气有人给灌,冬天有暖气,夏天能淋浴。这都是傅桂英所说的组织照顾范畴之内的。旁的事比如收点啥用,傅桂英是坚决反对的,但开会发个笔和本子,有的还有不粘锅西服领带啥的,有一阵还发贺金,就是印得挺漂亮的存钱折子,钱虽不多,傅桂英不大敢收,至于家里的大米啦,油啦,腊月里的牛羊肉啦,更不用说了。傅桂英后来就想豁出力气把工作做得出色些,也不辜负了大家的厚望,可没曾想一个大项目没搞成,还让人骗了那些钱,上上下下舆论就逼得她没法干了,她也就只好走县里领导干部几十年里不断在走的路―三十六计,走为上,去地区也就是市里,寻她一个安身之处吧。但出去跑了这几天,心里也就明白了那句老话: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呀!甭说少数民族,你是外国人都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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