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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第1 / 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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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小全当时完全被打懵了,等他定下神来,见这小子居然没有跑,仍然嬉皮笑脸地看着他,这更加激怒了哈小全。

办公室主任额头上直冒汗。哈小全递给他一根烟,他拿在手里,不知怎么一下掉在地上,他低头捡了起来,脸涨得通红。

“我打死你这个小兔崽子,你他妈也敢欺负我!” 他一边凶狠地叫着,一边挥起手来。

哈小全和办公室主任面面相觑,只好好言相劝,不想越劝,吴双的火气反而越大。“这也太不像话了,太欺负人了,我找刘区长评理去。”说完,她像一阵风似的卷出了办公室。

有一年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日子,家里已经断了粮,眼看着第二天就连粥都喝不上了,连红薯干都吃没了,这是哈小全平日最好的零食。祖父已向邻里多次借粮,人家已无粮可借,乡亲们也很困难,只有出村向亲戚们借了。当时村里规定,“四类分子”不得出村串亲,祖父愤愤地说:“顾不了那么多了,咱爷儿俩不能饿死。”说完,拿了口袋奔了邻村亲戚家去借粮。晚上回来,祖父扛了一口袋发了霉的瘪棒子,祖孙两人非常高兴,总算能填饱肚子了。哈小全记得,那棒子面,吃起来又苦又涩,但还是靠着它渡过了难关。过年的时候,家里没有那么多白面,祖父就掺一些白玉米面在白面里,蒸一锅掺假的馒头,用硫磺熏白。大年初一,包很少的白面饺子,更多的是吃绿豆杂面饺子,饺子馅里没有肉,只有大白菜和大油碴子。

“对啊,哈局,你分析得有道理啊。”

小全八岁时,天天背着书包,抱着小板凳去村南的小学校上学。教室破破烂烂的,窗玻璃大都碎了,用报纸糊着,课桌是用土坯砌成的,学生上完课弄得浑身是土。在这样的教室里上课,冬天最难过,哈小全手脚都冻了,好在,他早已脱去了城市的外壳,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孩子,他苦惯了,无所谓了,他完全融入了小学校这个大集体。他聪明伶俐,各方面都很优秀,就是因为家庭出身问题,总是戴不上红领巾。尽管他从各方面加倍努力,努力学习,遵守纪律,团结同学,热爱劳动……但他始终未能如愿。哈小全记得在批判祖父的大会上,他和同学一起拼命喊口号,表明自己和“反动家庭”决裂的决心。小学四年级时,正赶上大旱,学校组织学生支农抗旱栽种红薯,他拼命表现,尽管身体很孱弱,但仍然晃晃悠悠地担着满满两桶水,和那些大孩子比赛。每次老师征求全班同学意见:“同意哈小全同学加入红小兵组织的,请举手!”同学们都齐刷刷地举起手,可是每次都不行,始终没有通过。私下里,他和同学在家里做功课,红着脸,要了人家的红领巾戴上过瘾,同学回家吃饭时,也舍不得还人家,央求人家再戴半天。直到小学毕业,他也没能戴上红领巾,这件事成了哈小全的终生遗憾。

“我刚才也想这事了,咱来分析分析。吴局凭着一时冲动,去找刘区长,你想想,刘区长会怎么处理这事?我想刘区长只能好言抚慰,不会带倾向性。两个人闹矛盾,你一旦倾向一方,就会纠缠不清,就必然会得罪另一方。比如说,如果刘区长同意她去,王局就会跟刘区长说,我局里现在确实没钱,区长给出钱吧。咱分管区长哪有钱?你想刘区长会那么蠢?就是吴局和区长关系再好,区长也不会随随便便地偏袒她。”

学校里大搞批林批孔,要求四、五年级的学生每人必须写一篇批判稿,且在班里张贴上墙。小学生会写什么批判稿?只是胡乱抄些报纸上的文章凑数,哈小全也不可例外地抄了一篇,马马虎虎应付了事。那些纸片贴在墙上大抵谁也不理会。可是就偏偏有这么一位,上课时不注意听讲,闲极无聊,挨个阅读身边墙上的批判稿,他终于有了一个重大发现。课下,他叫了几名同学围在那面墙下指指戳戳,哈小全向来不掺和事,所以就没有太在意这些人的不寻常举动。后来,老师把哈小全叫到办公室,把一张纸摔到他面前说:“你看看你都写了些啥?”这张纸就是他的那篇批判稿,因为是应付差事,所以写完了就根本没看,看着老师那张铁青的脸,他开始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便仔细地读起来,当读到文章最后一句话时,他的头“嗡”地一下大了起来,“让我们踏上一万只脚,让林彪永世不得翻身!”丢掉了一个关键字眼“不”。害怕,恐惧,仿佛世界的末日就要来了。他抹着泪水,老师讲了许多严厉的话,他大都没有记住,只模模糊糊记得,要写一份深刻检查,要和自己受反动家庭的影响联系起来……。他没敢告诉祖父,独自默默地忍受着这件事情对心灵的痛苦折磨。此后,每当写批判文章,他都要逐字逐句检查,反反复复,不厌其烦。直到现在,他已经参加工作十几年了,他的这个习惯始终没有改变!

不用古英素说,哈小全也知道,自己必须努力工作,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一定要出人头地。这种想法应该源于他所经历过的屈辱的童年。

12

哈小全至今还模糊地记得,在他三、四岁时,他们一家人在这座城市里过着幸福的生活,他天天由母亲接送幼儿园,每天早晨喝瓶装牛奶,他特别喜欢吃幼儿园的小肉包子。家里有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玩具,他能用积木搭一座漂亮的楼房,常常博得祖父的夸奖。礼拜天,他随着祖父、父母到公园游玩,一家人观赏凶猛的狮子和老虎,看拿着面包逗憨态可掬的狗熊作揖,哈小全玩得十分开心。然而,好景不长,在他四岁时,“文革”彻底改变了他们一家人的命运。

哈小全想象自己晚上走进古英素的住所,将要发生的一切,他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又沸腾起来。这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妻子杜小玉:“今天是哈平姥姥的生日,我在普天乐酒楼定了桌,晚上六点半,早晨忘了告诉你了。你别忘了买瓶好酒。”哈小全一下泄了气,只好让她古英素再一次苦等了。

哈小全后来知道,当年,父母因为在运动中“站错”了队,贴了不该贴的大字报,所以被双双下放西北边疆劳动改造,一去就是十几年,杳无音信。祖父被打成 “右派”多年,“文革”时也难逃厄运,带着哈小全被遣送回了原籍,哈小全从此与父母天各一方。

“她去找区长,我这不是给领导们制造矛盾吗?”

让哈小全一直耿耿于怀的还有这样一件事。那大概是他在上小学五年级时,有一天中午放学,他独自一人回家,快走到小胡同口时,一个三年级的小子从小胡同里迎面走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哈小全知道他家就在附近,他比自己足足矮了一头,但这小子却扬着脸挑衅地看着他,他不想和一个低年级的小孩子纠缠惹麻烦,打算绕开挑衅者继续走路。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小子突然跳起来,挥手在哈小全的脸上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真是猝不及防,哈小全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左脸火辣辣地疼。

哈小全先给他点上烟,又给自己点上。“不关你的事,本来就是那么回事吗?她也不是对你来的。”

“哈小全,你个‘右派崽子’,让我们左派好好教训你一下!”

“哈局,我……我是不是惹祸了?我不该把详情告诉她。我应该只告诉她把通知给了王局,有什么事让她问王局去。”

哈小全听见手机突然响了一下,他知道是短信。他打开手机阅读短信:“我今晚依然苦等着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是古英素发来的短信。

原籍虽然是河北省一个非常落后贫穷的小乡村,但村里人却紧跟形势,紧绷阶级斗争这根弦儿,造反派成天在大喇叭里喧嚣。祖父经常挨斗游街,他终日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哈小全在街上玩耍,孩子们视他为异类,向他挥拳头,大叫“右派崽子”“小反革命”,大一点的孩子们,一群一伙地围过来对他拳脚相加,他徒劳地反抗着。他没有多少朋友,因为周围大多是冷冷的白眼,即使是另眼相看的人,也不敢接近这样家庭出身的孩子。祖父白天下地劳动,晚上和“四类分子”一块去学习,很晚才回来。所以哈小全十分孤独寂寞。晚上,他一个人在空旷而晦暗的屋子里,趴在油灯下,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本破烂的连环画《列宁在一九一八》。那时,许许多多的书籍都被禁了,就是连环画也没有几本。他经常不知不觉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有时梦见爸爸妈妈,有时梦见被大孩子们追打,惊醒了,一个人兀自抽咽,哭累了,便和衣睡了,等着祖父回来。

办公室主任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哈小全悠然地点上一只烟,大口地喝了一口茶,不禁哼了两句小曲,他为自己的超然物外和高屋建瓴所激动,别看自己比王大正、吴双年轻,但是见识并不短浅,这和他终日手不释卷是分不开的。哈小全多年养成了读书的习惯。现在可谓是“学贯中西”了。

哈小全的祖父是家庭中唯一的劳动力,每年工分挣得不少,但是不值钱,况且队里不是按劳分配,而是按人分配,那些孩子多的家庭,粮食分得吃不了。再加上,他们家受歧视,哪个小队穷,就分他们到哪个小队。哈小全家常常在冬春两季日子最难过,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祖孙俩晚上经常只喝一碗稀粥,不吃干粮,有时可以吃一小块玉米饼子,最后一口,哈小全总是舍不得下咽,留在嘴里反复咀嚼。

“吴局原来是刘区长的秘书,我要是刘区长,看吴双这么冲动,上来先批评她,不把心思放在工作上,竟然为了自己出国的事来告状,像话吗?还有党性原则吗?等到吴局冷静下来,她会后悔的。你回去吧。这事会不了了之的,你就当今天什么也没发生,你可跟谁也别提,包括王局,你要是跟王局说了,就真的是在制造矛盾了,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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