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真相跟事实无关,只跟某种需要有关(第2 / 12页)
孟雪一开始认为,改变母亲古儿命运的,是那场灾难。后来发现不是,至少不全是。母亲的灾难其实是早就注定了的,谁让她那么美丽,谁又让她跟别的女人见识不一样。如果不是自以为是的姥爷和姥姥,母亲的命运或许会好一些,可惜,该占的不该占的母亲全占了。
那年月,荒诞事一桩连着一桩,就在一家人对未来抱着美好想象的日子里,那场大灾难来了。仿佛一夜间,和塘爆发了。原本平平静静的镇子,忽然就沸腾起来,镇子上最老的地方吴大麻被揪了出来,戴上了高帽,被许多人拉到后来史睿枫他们爱玩足球的那个场子里批斗。迟海清家也不寂寞,迟海清的爷爷是和塘有名的财主,只是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家境有些败落,原因是他父亲嗜赌,年纪轻轻就成了和塘还有奉水一带有名的赌棍,把祖上留下的船只还有船厂给输没了。迟海清八岁那年,母亲让父亲输给了别人,赢家带着下人驶着两条船拿着字据来他家要人时,母亲上官云儿拿一根绳子站在了和塘镇中间那个耀眼的台子上。那天迟海清母亲上官云儿穿得很耀眼,水红的衣服,墨绿的裤子,腰里还别两只景德镇瓷碗,猛看很耀眼,仔细一看就觉哪儿不对劲。
母亲古儿嫁给孟子怀不久,那场灾难就浩浩荡荡来了,谁也抵挡不住。最先揪出的,是镇子上的中学校长,还有镇子上权力最大的老书记,接着便是一些高成分的人。姥爷和姥姥是在某个深夜被一帮学生揪出来的,那时姥爷已经知道躲不过去,他在家里做好了准备,就等着他们来。那帮学生给姥爷戴了纸糊的高帽,上面大大书写着“牛鬼蛇神”四个大字。他们把姥爷姥姥押到镇子上游斗,反捆着双手让他们低头认罪。姥爷固执得要死,明知道抗拒不过去,还是死咬着嘴巴不肯认罪。他说他没罪。姥姥也说自己没罪。那帮人恼了,没罪押他们来干吗,这不是搧他们耳光么?他们不甘心,也不相信姥爷姥姥没罪,他们学着奉水城还有江州的红卫兵,给姥爷鼻子里灌辣椒水,往姥姥裤裆里丢老鼠。那个年代老鼠真多啊。
上官云儿骂够了男人,把话头转向赢家。“你是来接我的吧?”赢家说是。上官云儿道:“要说按规矩,我该跟你走,但我不服。”赢家问她不服什么?上官云儿说,不服一个理。赢家问啥理?上官云儿说:“我男人创下的业,也有我的份,凭什么他一个人就赌掉了?不但赌掉了全部家业,还要把我也搭上?”赢家说愿赌服输,自古就是这个理。上官云儿说:“好,那我请问,敢不敢跟我赌?”赢家惊了,台下的人也惊了。就在人们吃惊时,上官云儿突然说:“今天我当全镇子人的面,跟你赌一把,输了,你把我的命拿走,活人是不会跟你去了,除非你上台来把我掐死。如果我赢了,我只要你一样东西。”
若河很有信心地说:“瞅瞅我这屁股,这身段,镇子上还有比我更耐看的么?”迟海清说没有。若河说:“那就对了,回去问你娘,屁股大的女人特能生,我俩一个有力气,一个能生娃,娶了我,给你生一堆,让娃们将来好好念书。”
台下死寂一片,镇子上的人都没想到,在和塘镇极少抛头露面跟谁家也不红脸的上官云儿,那一天竟然能当全镇人的面,讲出那样一套道理来。男人们羞愧了,纷纷垂下头去,似乎上官云儿在台上骂的不是她男人迟心远,而是在骂他们。女人们都夸上官云儿说出了自己心里话,为她投去赞赏鼓励的目光。这个时候,开船来接人的赢家也在台下。
迟海清认真想了想,说中。
那天和塘镇发生过感人的一幕。迟母先是站在台子上,对自己丈夫的种种不是来了一番控诉,顺带着也将镇子上玩赌的男人们一并痛骂一顿。然后她说:“女人们在家为你们带孩子,孝敬老人,还要替你们捏把汗。你们干正事倒也罢了,可你们偏偏不干正事,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赌。你们赌来了什么,好好想想,你们赌来了什么?祖先留下的家业没了,你们的脸面也没了,如今还要把替你们看家照顾儿子的老婆也给赌掉,你们还有点良心没?”
“赌心,咋个赌?”赢家也是赌场老手,玩遍了方圆几十里,从没听说还有赌心一说。
“那你现在想,我等着。”
上官云儿说:“我不学你们那套,赌牌抽老千,赢得不磊落不干净。咱赌心!”
若河果然就等,不是回去等,而是坐下等,就坐在河边,坐在离迟海清一步远处。直等得太阳落了山,余晖一一散去,夜幕快要包裹住和塘镇了,迟海清仍做不出决定,若河生气了,她道:“没想到你是这样一头货,一件小事把你难成这样,能叫出息么?”
台下立马叫好,女人们早已按捺不住,她们同样被赌博害的凄苦。男人们有些是想看热闹,有些也是真心要悔过,也齐了声让赢家接招。赢家一来没把上官云儿放眼里,二来也是受众人怂恿,便应了下来。问她怎么赌?
一个中字,就订下了他们终身大事。迟海清又提出一个条件,要跟姓孟的同一天成亲,婚礼要办得比孟家更隆重。若河说这个简单,让我爹来操办,他喜欢热闹。果然热闹。那天迟家摆了八十多桌,孟家才摆了可怜的七桌。
镇子上的人都知道,迟海清父亲虽然是个赌鬼,但对儿子迟海清,却是爱上加爱。迟家怎么着也是和塘的大户,大户人家有大户的传统,尤其传宗接代方面,更是比别人家强烈。一听她要带走儿子,躲在暗处的迟心远不敢躲了,慌慌张张跑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台子下。
七这个数字多不吉利,孟家至少应该摆八桌。
镇子上的人们以为她要拿绳子了断自己的生命,全都替她捏把汗。人们站在离台子五六米远处,不住地跟她喊话,意思是让她想开点,与其跟着迟家这个不争气的赌棍,不如随了赢家,至少人家有船有厂子,日子过得殷实。迟母哈哈大笑,她脱下自己的水红上衣,将它高高举在手中,如一面鲜红的旗子。一边挥舞,一边大声喊着丈夫的名字。“迟心远,你给我听好了,你敢把我输给别人,我就敢把你儿子带走,让你永远看不到他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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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事?”迟海清回头盯住若河。
“我要和塘镇从此立下一条规矩,凡和塘男女,不论老少,不论穷富,均不得沾赌。哪个敢沾,就把他衣服全扒光,让他在台子上站三天,见识一下什么叫丢祖宗脸。”
“不就娶个老婆成个家么,又不是让你生娃。”若河快人快语,看上去她一点不怕这事儿当事。
赢家觉得好玩,还从没遇上这么好玩的人好玩的事呢,顺口就问:“哪样东西?”
“生娃?”迟海清来了兴趣,又补一句:“你能给我生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