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 / 14页)
老谷正跟馆里一女孩说事,说得喜笑颜开,眉飞色舞。女孩年纪不大,顶多也就跟谷雨同岁,一双小眼睛,笑起来却很是有神,嘴巴边一颗黑痣,一笑那痣就抖。都说这种女人风骚,于佑安看着也是。门半掩着,于佑安没敲,径直就闯了进去。老谷抬头一望,哎呀了一声:“是佑安啊,啥风把你给吹来了?”
“佑安你跟方姐快来吧,我家那位被抓了。”
曹副台这边落实好,于佑安带上那幅画出门,杜育武从另间屋子走出来,问要不要同去?于佑安说你不去了,在宾馆等曹台长电话。于佑安事先没给老谷打电话,想给老谷一个惊喜。到了博物馆,门房说谷老在,于佑安兴冲冲上楼。老谷这儿他熟,以前一到省城,就往博物馆凑,老谷为人开朗、坦诚,说起话来不藏不掖,痛快。于佑安虽在官场打拼二十多年,由当初的小秘书一步步爬升为局长,骨子里却还是个文人,如果不是情势所逼,他愿意天天跟文化人在一起。官场戒律太多,稍不注意你就伤着某根神经了,轻者树敌,埋下隐患,重者让领导留下臭酸文人的印象,一辈子都不得翻身。这些年于佑安吃得亏多了,也渐渐悟出一些道理,文人性格在官场上是使不得的,硬伤,不能说是格格不入,至少是让人家对你打折扣。于是性格上也有了一些变化,变得内敛、温顺、含蓄婉转了,再也不满身长刺。当然,跟老谷在一起,完全是另码事。
于佑安也说拜拜。
起风了,南州的天气很少起风,但风一来,天气变得很可怕。于佑安走过去,关好窗户。时隔多年,想起老教师,想起他的种种教诲,于佑安心里仍然是酸酸的,带着苦涩。一个人的命运并不由自己抒写,时代、际遇、环境,每一样细小的东西,都能左右你的人生,改变它破坏它。抱着理想上路,然后一步步地将它丢掉,换成支离破碎的现实。这是后来于佑安写给自己的一句话,他觉得这句话囊尽了他对人生的全部思考。思考过后,人生就变得简单,变得直接,也变得纯粹许多。其实人是自己把自己搞复杂的,当你把思想这个怪物赶跑,不让它欺凌你折磨你,你的人生一下就清澈透明。
叫小王的女孩略显失望,不过她还是听话:“好吧,那就谢谢馆长了。”又转向于佑安,小手挥了挥,“局长拜拜。”
于佑安现在再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不切实际的想法了,他的步子已稳稳踩在了仕途上,能走多远,能爬多高,这就是他用来检验自己的一杆标尺。说好听点他是放下理想放下虚无脚踏实地生活,说不好听点,他就像海盗,心里认准一个目标:既然上了船,就必须有所收获,否则大风大浪就白闯了。况且他已不再年轻,生命不容许他做第二次选择,也没有时间再选择。于佑安给自己算了一笔帐,今年四十五岁,按六十岁退休,还能干十五年。而前期的二十年是为后十五年做准备,如果后十五年生命仍然不能辉煌不能夺目,他是不能原谅自己的。
小王沏了茶,不太安分地站在一边,老谷怕露陷,道:“小王你先回去吧,我这里来了贵客,你的事该天再谈好不?”
老谷让于佑安说到了动心处,脸上裂开几道缝,很滋润的样子。笑了一会,转作正经道:“她是块料,我怎么没觉得,现在这帮年轻人,贪慕虚荣。”又觉这话说得虚,不妥,改口道,“佑安你还是高,看得比我开,不愧是当局长的。”
他强迫自己把心收回来,开始思考跟广电局合作的事。坦率讲,于佑安并不是一个见风使舵、敷衍趋势的人,更不是一个为了官帽不择手段的人。于佑安早年毕业于海东师范大学,当时的志向是当一名老师,一辈子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那时他还写一些小诗,头上戴着一顶校园诗人的桂冠,做一名真正的诗人也曾是他的梦想。没想毕业后阴差阳错分进了南州市湖东县政府担任秘书。自此,于佑安算是踏上了仕途。仕途有两种,一是有人生下来就爱做官,志向在此,比如华国锐,就曾直言不讳地说,这辈子他做梦都在当官,当官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比搞女人还爽。华国锐的梦想是至少要当到副省级,他说,在中国,哪一级才算官,副省,其它都算鸟,不过鸟迟早是要飞起来的,鸟只有飞得高,才会变成鹏。大鹏展翅,那才是我华国锐要的人生。可惜这只鸟折了翅膀,再也扑腾不动了。另一种就是像他,被命运绑架,一步步走到这条道上。于佑安起初走得很吃力,也很不开心,总感觉自己被人绑着、架着,并非自愿。人要是对某件事不自愿,那是做不好的。于佑安一开始做得很糟,差点就从县政府发配到乡下一所中学去。后来是他的老师、一位古稀之年的老教师开导了他。老教师现身说法,以自己的一生做范本,给他讲了人生的种种道理,最后语重心长地说:“别以为你是才子,放县政府糟蹋了,在这块土地上,比你有才有志的人多得是,但结局呢?”老教师最后这声叹,让于佑安感慨万千,心里着实不是滋味。老教师在湖东绝对算得上人才,就在南州,其才气也很少有人敢比。他毕业于海东师范,早年因为一篇小说,被巴金赏识,特意叫到上海,跟巴老畅谈了半晚,后来又搞文艺理论,发表了不少在当时颇具开创性的文章,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文革中遭到了残酷破害,差点在牛棚中上吊而死。文革结束后,老教师一心一意教学,再也不操刀弄墨了,弟子满天下。但是于佑安看到的却是三间寒舍,一屋子的书,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老教师的两个儿子仍在乡下种地,不是智商不好,而是那个特定的年月他们逼迫去了乡下。惟一的女儿在县供销社上班,后来下岗了。
于佑安道:“谷老您搞了一辈子专业,您是尝到专业的甜头了,现在的年轻人不这么想,他们哪有耐心,再说也吃不了这苦,我看刚才那女孩挺灵性的,弄不好还真是块当官的料,谷老您应该重点培养才是。”
一个人的一生往往跟你的才气和志向无关,而跟你的职业和性格有关,这是跟老教师谈完后于佑安突然认识到的一个问题。老教师掰着指头一个个跟他说自己的朋友或同僚,说到后来,近乎唏嘘道:“万般皆下品,惟有做官高,以前我不信这句话,现在老了,我信。拿我的一生再送你一句话,夹着尾巴做人,一心一意谋官。”
这话多少带点奉承,老谷听了呵呵一笑,并不难为情,反倒很有成就感地道:“是这个理,我就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咋这么热衷当官,心思应该放到专业上嘛。”
规划局长!于佑安在窗前默立良久,恨恨吐出这四个字,回到了板桌上!
“快请快请,小王啊,快沏茶,于局长可是贵客。”老谷的声音甚是夸张,于佑安却觉得他在掩饰什么。再看一眼叫小王的女孩,心里就忍不住要笑了。明眼人面前别做暗事,老谷这是宝刀未老,还想吃嫩草。
凌晨四点,于佑安忽然接到杨丽娟电话。杨丽娟在电话里说:“佑安你快来,出大事了。”
“龙卷风。”于佑安说着,朝女孩扫了一眼,这女孩第一眼望着普通,细一品,就有了味道,特别是那双碎眼,据说现在浓眉大眼的女孩早就兴不开了,有品味的男人专找这种一条缝的。
“什么事?”于佑安揉着惺忪的睡眼问,身边的方卓娅也被吵醒,懒洋洋问了一句,“谁啊,大半夜的?”
夹着尾巴做人,一心一意谋官。这句话很长日子里统治着于佑安,让他在思想深处挣扎、搏斗。老教师并没说谋官为了什么,没有豪言壮语,没有为民做事为百姓谋福利的教条,朴实得如同一碗小米粥,嚼来无味,但却养人。
于佑安佯装什么也不觉地道:“人事问题最头痛,现在空啥也不能空出位子来,那边一空,你这里可就热闹了。”
这之后,于佑安变了,开始调整自己的步子,收敛自己的个性,并认真思考官该怎么做。并不是老教师的处境刺激了他,也不是老教师列举的那些官员的生活引诱了他,而是青春的脑壳里忽然装进一样东西,不,一个理念:人不能随性而活,人活着,应该顺从一些东西,屈服一些力量,在看似无原则的顺从或迁就里,活出自己的原则。
小王走后,老谷故意拉出官腔道:“刚参加工作就想当官,馆里空出一个副科长的位子,天天有人上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