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沙尘暴来了 第2节(第3 / 3页)
流管处处长郑奉时根本就没离开过沙湖。械斗发生时,他就在流管处。这是事后林雅雯打听到的消息。
也就是说,她的感情生活走向了另一面,粗糙、简练、务实,甚至略略带点儿麻木。还好,她没在那口井里困死,好赖又走进了感情这片林子,尽管这一次走得有点无奈,有点苍凉,但毕竟,她走了。
要说这番话,对他的触动最大。他总算清楚,林雅雯开始触及深层次问题了。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她能坦率讲出来,他还是很感激她。
那天的风很暖,阳光艳艳的,照得人心里发痒。林雅雯跟郑奉时自从大学一别,就没再见过面。不是没机会,机会多的是,但就是没见。林雅雯这边,是不敢见,害怕一见面,就再也不想分开。尽管知道,两人再也没有复合的机会,再也没有重新走到一起的可能,但,林雅雯心里,真就扯不断那曾经蓬勃而生疯狂而绿的感情藤蔓。毕竟,那一大片枝枝条条,是她少女情怀的第一次灿然开放,也是她生为女人第一次为心仰的男人在心里辟出一片绿,而且任其恣肆,任其泛滥,才让她未谙世事的心田一下长出那么多错综复杂、茂茂密密、分不开剪不断的藤藤蔓蔓。当初恋的玻璃缸突然打碎,那一汪供她呼吸、供她自由跃动的清澈之水撒尽,她像鱼一样被甩到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时,她突然间就不知道天空在哪儿,绿地在哪儿,河流又在哪儿了。分开这些年,林雅雯算是慢慢习惯了岸上的生活,她发誓,再也不掉进水里了,哪怕是多精致、多透明、多温情、多别具情调的缸,她也不把自己放进去了。
会议最后讨论对胡杨乡领导的处理意见,林雅雯坚决要求将朱世帮停职,常委们有几个表了态,有几个低着头,在牵扯到人的事情上,这几个常委总是沉默。
那次见面,对两人来说,意义非同寻常,到现在,林雅雯脑子里还装满那天的细节。
后来,林雅雯就说出了借钱的事。
“12·1”后,林雅雯像是变了,变得让祁茂林捉摸不透,有时觉得她特单纯,心里压根就没多少弯子,有时呢,又觉她哪根神经,飘飘忽忽的,不好把握。提意见祁茂林不怕,公开吵他也不怕,干工作,怕提意见还行,怕吵还行?他祁茂林这辈子,吵过争过的,还少?要是都去计较,怕心胸早就给堵死了。他怕的是,她跟你脑子里想得不一致,她会把自己的想法藏起来,不跟你明说,具体事情上,她又强迫着让你跟着她的想法走。尽管眼下还不能判定林雅雯藏了什么,但几次会上的不和谐已在提醒他,她的脑子里有了别的想法。
小二楼的布置比林雅雯想象的要简单,也清贫,林雅雯在惊讶中找话说:“怎么,在沙漠里面装廉政?”郑奉时笑笑,他的笑已没了以前那种颜色,林雅雯看到一片岁月浸染过的污色,还有那种叫沧桑的东西。郑奉时一点也不惊讶她的到来,仿佛算准了她要找上门来,边倒水边说:“腐败也不会在这穷地方。”两人就这么聊了几句,彼此也用目光打量了一下对方,不过那目光已不叫目光,真的不叫。叫什么呢,林雅雯想了好长时间,都没想出一个妥帖的词。
“我目前考虑得还不是太成熟,但胡杨乡的问题绝不是单纯保护住几片林子这么简单,我提醒大家,要从长远着想,要往极度困难处着想,就算流管处不毁林,我们的村民能不能在那儿长久地生存?大家可以去沙漠水库看看,今年的存水量有多少,‘确保农作物增收’可以说是句空话!”
那天,林雅雯是跑来求郑奉时的,她被钱逼住了,刚到沙湖,就遭遇到钱的危机,她想找郑奉时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帮她把难关渡过去。
祁茂林拿出一张纸,说不用撤职了,朱世帮同志已主动提出辞职,他向县委检讨了自己的错误。林雅雯忽然就噤了声。
南湖发生械斗的那个夜晚,郑奉时就在南院自己的小二楼里。那幢楼林雅雯进去过,是到县上担任代县长后不久。
这消息太意外了!
流管处一共三个院落,中间大院是管理处办公区,修得十分讲究,绿树成荫,花草丛丛,碎石铺成的小路曲径通幽,十几个大小亭子加上长廊将院落映衬得极具江南林园的典雅与优美,曾是沙湖一大景色。南边是家属区,清一色的二层小楼房,各带一小院,简洁而实用。北边大院是工程处,以前流管处火时,这儿真称得上车水马龙。每年大大小小的工程收益不下五千万,加上其他流域的合作项目、国际援助项目,工程处可谓金钵满溢,四周乡村的工程队想揽个活,能否走进这个大院便成了关键。那时候的郑奉时只是一个普通的技术员,但在农民心里,他的权已大得无边,他说返工就得返工,他说不合格你就领不到钱。农民们暗地里送他一个外号:铁公鸡。意思是他太抠门,放着那么多的钱,却跟农民工程队斤斤计较,让他签个字比找工程处处长还难。时过境迁,当年二十多岁的技术员如今成了全省第二大流域的总管,但老百姓们再也不找他签字了,因为早在五年前,工程处就因没活干而解体,只留下一堆破铜烂铁,还有五百号失业工人。院子早在工程处解体前就出让给了洪光大,成了洪光大的总公司。这两年,老百姓又暗地里送郑奉时一个外号:铁扫帚。意思是让他这把铁扫帚一扫,沙漠的绿色便连根也没了。
鉴于朱世帮本人坚决辞职,会议最后决定,由王树林同志担任胡杨乡党委书记,朱世帮同志暂时留在胡杨乡,听候相关部门的调查。
林雅雯说的是大实话,她道出了大家的远虑,常委们听了,全都心情沉重起来。祁茂林担心这样开下去会议有可能走题,便用商量的口吻说:“太深层次的问题我们先不谈,眼下还是统一思想,想想怎么把目前的难关渡过去。”
这一场见面,令林雅雯心里长久地堵着,疏通不开,她感觉时光把什么东西落下了,落在岁月的某个位置,要想找到,她必须费很大的劲,再把时光拉回去。
林雅雯这次没跟祁茂林较劲,她说:“我的意见是分两步走,第一步着眼于当前,把南湖、北湖还有青土湖的问题合并起来,县上拿出意见,再跟流管处协商,协商不成,请市上跟水利厅协商。总之,不能因为流管处改革艰难,就无条件地让步,现在不是谁支持谁的问题,而是整个流域如何生存如何发展的问题。当然,对这次事件中构成犯罪的,一定要治罪,无论牵扯到谁,都不能包庇和纵容。我还是那句话,绝不能以非法手段解决矛盾,这样会让问题的性质发生根本性改变。在这次事件中我们也应该吸取教训,要积极帮群众做好思想转变,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第二步,要从长远着想,要把县上的发展跟胡杨河流域的发展结合起来,拿出一个富有战略性的远景规划,争取得到省里的支持。胡杨河流域是考验我们工作作风和为民办实事的一个跨世纪工程,我们要对得起沙湖县三十万人民,对得起我们手中的权力!”林雅雯的声音很是激动,这番话,一直埋在心底,没有机会讲出来,现在她不能不说了。
林雅雯带着乱七八糟的想法,还有对郑奉时的些许敌意、些许怀念、些许期待……走进了流管处,走进了郑大处长那幢小二楼。奇怪的是,多年后的重逢,竟是那样平淡、那样漠然,一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浪漫、那么温情,该生出的东西没生出来,不该生出的东西也没生出来。到后来,两人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样子,那态度、那语气,就像是他们天天见面,昨天还为某件事争吵过一样。
祁茂林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