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 / 10页)
秘书孙晓伟老早就候在西院小洋楼下,他是没资格跟在后面的,只能提前去站在那里,像门僮一样恭候他的主人。西院显然是刚刚清扫过的,地上一片树叶也没,水洒得很均匀,地面升腾起来的热流被绿树吞吸着,感觉特别饱满,特别有生气。花草一个劲地往直里升腰,这样就显得站在树下小径旁的孙晓伟腰弓得有些过了,不过没关系,他的双腿特别直,特别有力量,朱天运一眼就注意到了。友好地笑笑,说了句:“不错嘛,阳光足,草的味也足。”
孙晓伟赶忙往前迈半步,接过他手里小包,侧身站边上,等朱天运和唐国枢过去,才步子谨慎地跟在后面。这阵你再看,孙晓伟的步子就怎么也踏不到他们的节拍上,不是慢一秒就是快半秒,尽管他很想踩到那个点上。
有人告诉过孙晓伟,说官场一切学问是从走路开始的,先学走路后学说话,再学斟茶倒水提包打车门什么的,因为你路走不像,其他自然做不像。人大毕业的孙晓伟一开始认为这是笑谈,很是不屑一顾,但是跟了朱天运一段时间后,猛然发现这是真理。因为他看到朱天运在各种场合迈的步子是不一样的,同是一个人,却能走出无数种步伐来。去省委是一种步子,去基层是另一种步子,在家里是这么走,在办公大楼立马又换成别的走法。再注意唐国枢,就越发坚信这是真理了。孙晓伟这才开始学步子,说来可悲,都大学毕业到单位了,才学走路。但官场就是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让你觉得一走进这个场,你什么也不会,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不会写文章,甚至不会帮人倒一杯茶。有次朱天运办公室来了客人,叫孙晓伟过去斟茶。孙晓伟就当平日跟别人沏茶一样,泡好直接就把杯子捧给了别人。那天正好唐国枢也在,见他如此不懂规范,默无声音走过来,将客人已经接过去的杯子重新讨要到自己手里,只说:“这水怕是没开,我重新给领导换一杯。”然后,从柜子里拿出水杯,用心洗了三遍,从朱天运后面的柜子里拿出茶叶,取一小勺,放入水杯,用开水烫过,倒掉,然后才正式冲茶。这些都不是关键,这些孙晓伟都学会了,也是按这个步骤去做的。关键在于唐国枢给客人捧杯的姿势,尽管都是双手捧给客人的,但唐国枢的腰是弓着的,看不明显,但的确是弓着的,而孙晓伟给客人递茶时,腰是直的。腰一直,你的茶就变了味,这茶,客人或许会喝,但喝下去后感受决不一样。
但一把手的门太难进,就算进去了,后果也有多种可能,不见得进去后都能拿到喜报。可纪委这道门,只要进来,一准没啥喜报。所以纪委工作久了,不管是领导还是工作人员,都很谨慎,轻易不敢在心里装上谁。有个段子就讲,有天下班时候,纪委工作人员给组织部打电话,让通知电力局长、交通局长、能源局长还有好几个局长第二天一早到纪委。因为快要下班,组织部小干事也草草应付,只将电话打给这些部门的办公室人员。没想第二天惨剧发生了。电力局长触电身亡,把身体献给了电力事业。交通局长连夜出逃,结果出了车祸,也算是死在岗位上。能源局长打开煤气,被老婆发现,没毒死,紧着往医院送,不幸出租车没油了,耽误致死,让能源给害了。其他几个局长倒是没想到死,但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第二天去了,纪委只是开一个短会,例行教育,组织各局长看一个警示片。
朱天运很快回到了工作岗位上,这是于洋和林组长共同努力的结果。于洋按照赵铭森的指示,再三讲明,海州离不开朱天运,既然证明他是被陷害,就应该让他立即回到岗位上。高层一时还有些犹豫,毕竟别人还扯出了朱天运其他问题。这个时候有人出面为朱天运讲话了,是老首长,他说:“如果有人一告我们就去查,谁还干得了工作?”纪委领导刚要解释,老首长发火了:“我觉得现在你们要查的不是朱天运,而是那些设法往朱天运身上泼脏水的人!”
就这么一句话,改变了朱天运的命运。大家都没想到老首长这个时候会站出来,更没想到他以自己的人格还有一辈子对党的忠诚为朱天运做担保,弄得大家都很被动。
林组长也再次回到了海州,不过这次他又有了新使命。鉴于目前情况,高层命令他,全力介入骆建新一案,结合海东目前政治斗争新动向,尽快帮海东查清查实骆建新案,在海东率先掀起一场打击裸官外逃的斗争。
八月的海州骄阳似火,桑拿天让海州架在了蒸笼上,就连树叶也在冒汗,空气更是随便捏一把就能捏出水来。市委大院里有点异常,这异常已经持续了一段日子,到今天还没完全消除掉。办公大楼静得出奇,不是静,而是一种特殊的气氛,似乎谁也不敢发出声音,大家都在使劲憋着气。楼内没有哪个女干部敢穿高跟鞋,更不敢走路时发出那种咯噔咯噔的声音。脚步着地那一刻,所有人都在提醒自己,轻点,再轻点。几乎每张脸上,都写着胆小谨慎,就算是笑,也是很轻很轻的那种,生怕脸上笑得重了,会有声音发出。大家见了面,只是匆匆望一眼,以前还习惯性地要问一句:“忙不?”最近什么也不敢问,就那么一望,快速收回目光,钻自己办公室去了。
一干人便迅速找起来,不大功夫,那古董就到了林组长手里。古董摆放在很暗的一个角落,里面插了一朵塑料花,跟它放一起的还有一古玩。林组长拿起两件古玩,认真把玩一会,道:“老人家,这是朱天运同志送你的吧?”
“说了都是,这屋子里除这张床,还有床上东西,其他都是他断断续续给的。对了,还有这两个年轻人给的。”老头突然盯住司机和秘书,很诧异地问:“你们咋也来了,朱书记呢,没出什么事吧?”
孙晓伟尴尬道:“没,没出事,谢谢老人家。”
“他是好人啊,这世上好人真不多,尤其当官的。”老头说话一点不讲究,让所有人脸红。
当林组长提出要带走两样古董时,老头不依了,说什么也不让,他要还给朱书记的。没办法,只好由赵朴出面,给老头写下一字据,才将两件古董拿走。
高层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都会让整幢里的人骇然失色,何况这次整出这么大动静。
朱天运的车子开进市委大院时,很多目光是看到了的,其实那些目光一直藏在玻璃后面,就看局势怎么变,有人担心朱天运会长住在那里,也有人担心很快会换到更可怕的地方去。当然,也有一大批人,天天盼着他的脚步不再走进来。可是,他还是回来了。
朱天运并没上楼,步态熟练地绕过两个花园,往西院去了。他的身子被几株高大的香樟树遮住时,藏在窗户后面的那些目光才一一隐去。这些目光神态各异,心思也各异。
朱天运径直来到西院那幢小洋楼。整个西院这天倒是呈现出一派宁静,甚至还带着祥和。秘书长唐国枢像一位忠实的老管家一样弓腰跟在他身后,没话,所有的话都在脸上,就那么跟着,脚步踩着朱天运的脚步,他能踩得一点不差,如果海州这地方有雪,让他们在雪地里玩一个游戏,朱天运走前面,唐国枢走后面,不让他们刻意,就那么随心所欲地走,等走过去时,你不会看到两串脚印,只能看到一串,而且只是朱天运一个人的,根本看不出唐国枢的脚印在哪。
什么叫秘书长,怕是只有当到这份上,你才能让人明白,秘书长三个字的真正含义。
出得门来,孙晓伟和司机脸都绿了,如同经历一场大战。孙晓伟嗓子都干了,之前他根本没得到一点暗示,真怕老头这里找不到东西,难以交差。现在他可以长长松一口气了。
林组长马上安排人,连夜将两件古董送往北京,请专门部门鉴定。听到这消息,赵铭森暗暗松下一口气。心里说了句,朱天运啊,你这嘴巴咋就这么难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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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那边很快反馈来消息,经专家鉴定,两件古董一件是假的,民间仿制,顶多值几百块钱。唐雪梅送的那件,绝对正宗,而且是稀世珍品,黑市价应该在八百万以上。
林组长写给中纪委的材料说,种种迹象表明,朱天运确实不知情,被唐雪梅蒙了。林组长做出这个判断,跟秘书孙晓伟和司机的反应有关。那天林组长是认真观察了二位的表情的,他怕朱天运跟手下合起手来,跟他演一出三簧,事实证明,他们没。这点让林组长非常欣慰。鉴定结果出来后,林组长去了趟北京,一同去的还有省纪委书记于洋。林组长跟中纪委领导做了长达三小时的汇报,就自己到海东这段时间看到的听到的如实做了汇报,最后他说:“这件事是阴谋,有人故意陷害朱天运,想给海东制造混乱。通过这段时间的了解,我觉得海东的问题不在朱天运身上,而是另有其人。”纪委领导并没就这话题深入,这话题目前还有点敏感,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不能怀疑任何一位同志,更不能将矛头乱指,这是纪委这种部门必须坚持的原则。毕竟纪委跟别的部门不同。官场上最怕进的门有两道,一是纪委和反贪局,二是老干部局。前者进去了,意味着你有问题,很可能会进一步到监狱去。后者进去了,表明你的政治生涯已经结束,只能为一张报纸没及时送到春节慰问先去了别人家后去了你家而发发牢骚。与之相反,最爱进的门也有两道,一是组织部,怕是没有哪个官员不喜欢被组织部召唤,就跟女人没一个不喜欢被时装店召唤一样。另一个,就是一把手的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