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 / 10页)
有人告诉过孙晓伟,说官场一切学问是从走路开始的,先学走路后学说话,再学斟茶倒水提包打车门什么的,因为你路走不像,其他自然做不像。人大毕业的孙晓伟一开始认为这是笑谈,很是不屑一顾,但是跟了朱天运一段时间后,猛然发现这是真理。因为他看到朱天运在各种场合迈的步子是不一样的,同是一个人,却能走出无数种步伐来。去省委是一种步子,去基层是另一种步子,在家里是这么走,在办公大楼立马又换成别的走法。再注意唐国枢,就越发坚信这是真理了。孙晓伟这才开始学步子,说来可悲,都大学毕业到单位了,才学走路。但官场就是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让你觉得一走进这个场,你什么也不会,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不会写文章,甚至不会帮人倒一杯茶。有次朱天运办公室来了客人,叫孙晓伟过去斟茶。孙晓伟就当平日跟别人沏茶一样,泡好直接就把杯子捧给了别人。那天正好唐国枢也在,见他如此不懂规范,默无声音走过来,将客人已经接过去的杯子重新讨要到自己手里,只说:“这水怕是没开,我重新给领导换一杯。”然后,从柜子里拿出水杯,用心洗了三遍,从朱天运后面的柜子里拿出茶叶,取一小勺,放入水杯,用开水烫过,倒掉,然后才正式冲茶。这些都不是关键,这些孙晓伟都学会了,也是按这个步骤去做的。关键在于唐国枢给客人捧杯的姿势,尽管都是双手捧给客人的,但唐国枢的腰是弓着的,看不明显,但的确是弓着的,而孙晓伟给客人递茶时,腰是直的。腰一直,你的茶就变了味,这茶,客人或许会喝,但喝下去后感受决不一样。
“部长过奖了。”唐国枢恰到好处地回应了一声。朱天运就说:“好啦,你们也甭互相恭维了,把具体想法说出来,我们议议。”
孙晓伟赶忙往前迈半步,接过他手里小包,侧身站边上,等朱天运和唐国枢过去,才步子谨慎地跟在后面。这阵你再看,孙晓伟的步子就怎么也踏不到他们的节拍上,不是慢一秒就是快半秒,尽管他很想踩到那个点上。
“不错嘛,啊,感觉就跟没离开一样。”朱天运看够了,故意冲唐国枢笑说一句。
李和受了表扬,却不敢有丝毫自满,谦逊道:“哪敢瞎琢磨书记的意思,是从工作出发,眼下这些部门领导,个个耍滑头,心思大部分不在工作上,这样下去很危险啊。”说着,目光投向唐国枢。唐国枢笑笑,没乱接话,中规中矩坐在那,听二位领导打哑谜。牵扯到人事问题,唐国枢还是很能管住自己这张嘴的。
唐国枢敏锐地捕捉到了朱天运的变化,但他没敢解释,萧亚宁再三叮嘱,绝不能告诉朱天运,卫生是她清扫的,花是她买的,包括喷的空气清新剂,也是她到超市挑选的。如果容许,萧亚宁可能会把这套办公室所有的家具换掉,装修砸掉,请人重新弄一次。萧亚宁在自己的事上从来不信邪,但事情只要关乎到朱天运,立马就信起邪来。朱天运被“隔离审查”那些天,她偷偷跑到南山,抽签算卦,可惜抽了下下签,又是凶卦。心里那个不安哟,夜夜睡不着,眼一闭朱天运就离开了她们母子。她听指点迷津者说了一堆话,马上就着手落实,借清扫卫生的空,在朱天运办公室设了“机关”。在柜子里贴了几张符,又在花盆里栽了长青树,还暗暗在他椅子下藏了一个算命先生叫“稳若泰山”的小石雕,预示着一屁股坐下去,再也不会被人掀翻。
“有方案了?”朱天运单刀直入问。
今天这办公室显然不是他们两人打扫的,对一个十分注重自己生活或工作习惯的人来说,任何细微的变动都能引起他的警觉。朱天运蹙着眉头扫了一圈,又用鼻子嗅了嗅,知道异味从哪来了。这房间包括楼道包括下面的小院,绝对是老婆萧亚宁打扫过的!妻子的味道留在哪,哪就是家,而不是办公室!
朱天运盯着唐国枢看了好长一会,眼睛差点湿润,也许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感觉到一个人对他的忠诚来。
朱天运看着这几页纸,不自禁地发起了笑。记录得真是太详细啊,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市级班子成员,不管是市委这边还是市府那边,包括政协跟人大主要领导,谁跟谁在一起几次,在哪吃饭,谁组织的场子,去了什么人,完了又有什么动静,记录得一清二楚。朱天运连看三遍,心中得出一个结论,一半人认为他这次要完蛋,已经跃跃欲试忙着弃暗投明了。
唐国枢显然不是第二种,他达不到第二种的境界,但他做第一种绰绰有余。
好!朱天运冷不丁叫出一声,重重将那几页纸摔在桌上。起身来到窗前,外面的景色一天美过一天,香樟树油绿,叶子嫩得能流出汁来。国槐还有梧桐也都打架似地竞相露出最诱人的一面。树中间,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怒放着,灿烂着,让他看着感动,忽然间就觉得生命是这么的美好,这么的有趣,这么的让人感动。
好的秘书长有两种,一种是脚踏实地型,他或许给你参谋不了什么,但对你的生活细节、个人嗜好、饮食习惯、包括睡觉解乏等等了解得一清二楚,凡事根本不用你张口,动动眼神或者眼神都不用动,他就能马上意识到,而且做得十分到位。他是你的生活秘书兼保姆兼保健医兼保镖兼……第二种是高瞻远瞩型,这种人可能对细节不在乎,或者做不到位,但他能帮你看清一切分析透一切,能准确把握你的未来并帮你扫清障碍,一步步地扶携你到梦想的那个位子上去。这种人不爱夸夸其谈,但总是在你将要迈错步子的一瞬把你的脚步扭回来。在你心不狠的时候逼迫你狠,在你下不了手的时候强迫你下手。这种人把凡事都能看清看透,自己可能做不了,但总能让自己的主人去做到。这种人往往被人称作高参。就仕途而言,大多数官员都想找到第二种人,可就安全性而言,第二种远不如第一种。因为官场充满变数,第一种人就算将来有了啥变数,自己也不至于太惨。第二种则不,很多对手会把所有仇恨记他头上,会第一时间找他算账。因此,在官场,只要你是第二种类型的秘书长,你的结局一定很惨。
李和略一犹豫,看来他还是把朱天运的心思吃准了,心里暗自一喜,道:“大致想了想,没敢太明确,就等书记您指示呢。”
一走进自己办公室,朱天运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其实刚才在小院,他就感觉到些微的异常,疑惑哪儿不对劲,但就是一下判断不出来。这阵,他心里清楚了。朱天运的办公室平常不是由专门的清洁工打扫的,为了落实下岗职工再就业政策,也为了更好地安排“40”“50”人员,市委大院带头,将一些下岗职工或者低保职工吸收进来,安排各种“闲活”,其中打扫卫生就是一项。但朱天运的办公室包括整个西院,都不是这些人打扫的。不是朱天运嫌他们地位低,不具备这身份,关键是这些人做事没章法,打扫卫生也是一样。而朱天运又是一个十分讲究章法的人,办公室怎么摆,花是向阳还是背阳,迎着窗户还是稍稍背对窗户,办公桌上签字笔往哪放,资料夹该放在什么地方,都十分的讲究,稍一动,他就找不到感觉了。好像他不是市委书记,而是一诗人或作家。朱天运有个作家朋友,这些年写官场小说,就这毛病。屋子里看似乱七八糟,但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他顺手就能拿起,要是有人怀着好意帮他整理一下,他一下就乱得找不到了,而且面对电脑,再也敲不出一个字,说是整个气场被破坏了。朱天运虽然没这么严重,但也不喜欢别人不按他的喜好乱给他整出新的“规矩”来。于是打扫办公室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唐国枢和秘书孙晓伟身上。听上去真是残酷,让秘书长给他当清洁员,可唐国枢当这个清洁员,竟然当得津津有味,实在抽不出时间时,才轮到孙晓伟。
“人事问题,我还是听你的,说吧,正好秘书长也在,让他帮我们参谋参谋。”
一切皆在事物之外,这才是官场的核心,可惜孙晓伟到现在还没悟透。总以为是自己没学会走唐国枢那种步子,其实不,是他没唐国枢那份心。心不到,万事皆不到。
“我哪敢。”唐国枢讪讪笑道。李和说:“秘书长最有发言权,因为他跟各部局打的交道多,哪个部门工作不用劲,秘书长第一时间就能感觉到。”
欣赏够了,朱天运原又回座位上,认真思考起来。既然有新的矛头,就必须有新的措施,当机立断,不留后患,这是任何一个一把手都必须要做到的。
唐国枢不说这句朱天运或许不会多想,说了这句,朱天运就明白,在他“离开”大院这些日子,唐国枢的步子肯定是天天迈到这边的,说不定来了,还要固执地在这间办公室坐上那么一两个钟头。这也是个性情中人啊,朱天运太了解他了。
第二天上午八点,朱天运将组织部长李和跟秘书长唐国枢请进了西院小洋楼。李和感觉朱天运这天有戏,这是一个组织部长本能的反应,所以还没落座,李和就说:“是不是要动一动了,最近我反复想这个问题,动则变,不动就是死水一潭。”
唐国枢涨红着脸道:“书记不批评就行,最近忙,过来的少。”
朱天运欣赏地望住李和:“组织部长就是组织部长,我这边还没张嘴呢,你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了。”朱天运并没隐瞒自己,不过说这样的话更是为了鼓励李和,这个时候,鼓励该鼓励的人,就显得格外重要。鼓励和孤立总是联系在一起的,当你打算重用一些人时,就意味着另一些人要靠边,要坐冷板凳,力量的均衡就分外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