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隐匿 -欧洲-(第1 / 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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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穷和无力也是巴黎地道的历史印记。本雅明在《拱廊计划》中努力想找回巴黎地道中被遮蔽的历史。比如,他记录了一八四八年“六月起义”后,那些被追捕的人在采石地道和地下墓穴中转移,沿着地下网络从一个堡垒到另一个,以保证隐秘和安全。地下墓穴迷宫成了我们现在所谓的“暗址”,即法外之地,政治犯在这儿获得特殊引渡,而公众对此一无所知。
城市探险在地理分布上是世界性的,全球各地都有探险队伍、社团及其分会。探险者中女性数量惊人,阶层广泛,而且大多对现实不满,有漠视法律的倾向。澳大利亚布里斯班一个名叫“德桑克”的探险者,常像后文的渡神卡戎那样驾船到地下。他将小船开到城市边缘,随着潮水通过阀门,进入地下城。在位于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加拿大安大略省水电站,一个城市探险者曾穿过调压管网络:巨大的焊接钢铁隧道,充满调压管的水从所在高度垂直下落。在美国明尼阿波利斯,挖掘队轮班工作,在地下的白色砂岩中开辟道路通向新的洞穴。而在纽约,一群探险者搭乘公交,脸贴车窗玻璃,通过观察街边的排水口,侦察出主干线路和旁支管道。他们一边前行,一边在笔记本或平板电脑的地图上涂画。在西班牙马德里,为寻找溪流消失点,下水道探险者一路追踪到城市边缘,从那里进入地下暗渠。
我们从猫洞钻回去——这次是腿先出去,弓起身子,用脚往下试探着找到通道里禁得住踩踏的地方。接着,我们便跟着丽娜的急行军步伐上路了。我们时而在干燥的通道里疾行,时而涉水,时而小心翼翼地经过竖井,从西北方向北方移动。丽娜总能辨明方向,根本用不上随身携带的地图,这一点再次让我赞叹不已。她似乎已经将这立体的迷宫完全内化,或者她的脑中进化出了地下GPS。
城市探险的先锋被称为“潜入者”,他们是“真正的”探险者。他们感兴趣的不是某个单一地点,而是系统和网络。想方设法进入某些安保极严的地方,对他们来说是难得的挑战。像极限攀岩者一样,潜入者也会有“喂老鼠”<a id="noteBack_90" href="#note_90">[22]</a>的经历,“喂老鼠”这个说法来自阿尔·阿尔瓦雷斯(Al Alvarez)一篇关于攀岩与恐惧的经典文章。他们都近乎疯魔:训练出地道视力;在列车间狭窄的缝隙上奔跑;将小艇开到泄洪道里冲浪。时不时会有人遇难身亡。在更具政治色彩的边缘地带,城市探险被视为激进的反抗和解放行为,抗议国家限制城市内部的自由。正如来自法国巴黎的情境主义代表人物居伊·德波(Guy Debord),他试图用心理地理学的方法打破资本定义的行为常规,在熟悉的情境中发现惊奇。对于怀有政治意图的城市探险者们来说,非法闯入也是一种激进行动,目的是“重新编码人与城市空间的正常关系”<a id="noteBack_91" href="#note_91">[23]</a>。
丽娜说:“继续前进吧。今晚我们要去北边的旗帜厅见我的几个朋友,离得很远。如果能赶到,我们也许会碰上些好事儿。不过这取决于顶上是否稳固,还有我上次走的那条路有没有塌方。到那儿之前,我还想去几个地方。”
城市探险的某些方面让我深感不安,这种不安不会因为探险者的自觉有所缓解。我不认同玩世不恭、自我标榜的态度,也不喜欢他们对地下劳动者的漠视。那些劳动者的工作是对地下城设施进行修建、运营和维护——而非探险。我常怀疑这种拍照文化具有庸俗的本质,不过是模仿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一八一八年的代表画作《雾海上的漫游者》(Wanderer above a Sea of Fog)。还有一点令我不安——城市探险者很可能会罔顾那些走投无路、不得不在荒地和废墟中生活的人的感受。
丽娜和杰伊先后钻进尸骨井,我们继续在通道中穿行,再没怎么说话。地下墓穴的那片区域,白骨累累。那里没有死亡命令,没有名字或纪念物,只有“容器”。我们偶尔会经过一些圆形竖井,有些还有梯子。它们穿过基岩,通向街道上的井盖。我在一个竖井下停下,能看见远处的微弱光线,也能听到地面上足球滚过或行人踏过井盖的硁硁声。
这儿是个竖井,上方约十英尺高处,悬着一面土墙,土墙里嵌着几百具人骨:头骨、肋骨、四肢等。井下还有几百副掉落的骸骨。在这里,一个地道网络的缺口,一处埋葬地把它内里的尸骨吐了出来。竖井所处的坚固石灰岩岩层中,也密密麻麻地塞满了遗骸——不属于人类,而是海螺和贝类的化石,它们被完整保留在岩石的沉积物中。我突然感到,地上城市和地下城市,共同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场。死者之城先于生者之城而存在,是每一座生者之城的先驱,甚至是核心……<a id="noteBack_88" href="#note_88">[20]</a>
在一条漫长的地道里,我看到前方有火光闪烁,随后又突然消失了。丽娜也看见了。但我们到达火光消失处时,发现旁边并没有岔道。“可能是其他地下客的灯光,不过我也想不通他们去了哪儿。”丽娜不确定地说。接着她又笑了,道:“或许,那是菲利贝尔·阿斯贝(Philibert Aspairt)的鬼魂。一七九三年,他在这下面迷路了,十一年后才被人发现。当然,已经死了。他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个城市探险者,也可能是最惨的一个。”
我躺下,向里探,手指摸到横洞边缘,将自己拉了过去。我抬头一看,彻底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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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们起得很晚,吃了些巧克力当早餐,那些猴神一直用被熏得焦黑的眼睛注视着我们。
不过,地下文化的某些方面又引发了我强烈的兴趣,于是我开始谨慎地花上越来越多时间,接触一些自称地下探险者的人,令人吃惊的是,他们的很多行为有种疯狂的系统性,他们对揭示“基础设施的黑匣子”和“现代信息交换的黑暗通路”投入了极大热情。<a id="noteBack_92" href="#note_92">[24]</a>我欣赏探险者对城市构造中丰富的孔道的关注——包含无数入口、裂缝和水平通道,而且他们将地下子城市视为自然地下结构的一部分,是长期存在、缓慢流动的空间。我还非常感兴趣现代城市探险之前的地下活动,以及这些活动如何与城市那饱含困顿与希望的历史相交织:如维多利亚时代,清沟工和污水收集工高举着灯穿梭于伦敦下水道系统,在恶臭的粪便中寻找金牙和珍珠耳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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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兼博物学家爱德华·托马斯(Edward Thomas)似乎与城市探险完全不搭界,可是有一天,我发现了一篇他写于一九一一年的文章,文中他想象伦敦成为废城,他得以自由探索这座城市的地上和地下世界。“被遗弃的伦敦将是一个有趣得多的地方,想一想,矿井、地铁、地道和地窖中藏着多少秘密——这个地方多么适合探险!”<a id="noteBack_93" href="#note_93">[25]</a>托马斯的语气有种远离人群的欣悦之情。
本雅明对这些犯人或其他类似人员的地下经历的细节描述,让我感受到他的历史叙述充满了深切的同情。他写道:“地道里寒气逼人,这些犯人往往不得不一直跑动或者挥舞手臂,免得冻僵。没人敢躺在这些冰冷的石头上。”他还记录了犯人们相互支持和陪伴的时刻:“这些犯人用巴黎的街道命名地道,每当他们在地下碰面,就会交换地址。”<a id="noteBack_87" href="#note_87">[19]</a>十八世纪时,那些在牢房中等待被送到塞纳河上当船奴的囚犯,会为彼此唱歌,在黑暗中用旋律交流。
她指向主通道连接的一处低矮地道,是个约两英尺高的横洞。丽娜说:“从那儿过,罗伯,你先走。得躺下才能过去。”
探访地下墓穴前的几年里,我一直在寻找进入城市探险亚文化圈的途径,我就是这时认识丽娜的。城市探险的最佳定义可能是“对建筑环境具有探险性质的非法侵入”。加入条件包括:嗜好独处,无眩晕症,喜爱腐朽之物,迷恋城市建筑,时刻准备翻越围栏和掀开检修孔盖,还需要熟悉不同司法辖区的各项准入法令。城市探险者偏爱的地点有摩天大楼、废弃工厂和医院、前军用设施、地堡、桥梁和城市排水系统。一个认真的城市探险者,要勇于在离街面四百英尺高的起重机平衡架上坐一坐,也要乐于在柏油路下二十码的下水道里走一走。他们远离“狂飙突进式”探山,膜拜污秽之物,趣味小众。坊间总有小道传言,说某些入口可以通向看不见的空间。他们对秘密守口如瓶,仅在小范围内分享。
“尸骨井,”丽娜说,“不管怎么说,都不是个好地方。”
亚文化之内还有亚文化。就像有些攀岩者相比粗砂岩更喜欢花岗岩,有些洞穴探险者更喜欢潮湿而非干燥的内部,城市探险者也各有专长:有地堡探险者、空中漫步者、建造者、轨道跑者,还有下水道探险者。不过,绝大多数探险者的起点都是废墟,这类地方最容易进入,而且获得审美回报的成本不高——很容易就能拍到几张照片,这样一来,被遗弃的悲怆氛围和一段神秘历史的物质残影就都有了。废墟爱好者热衷于各种遗址。底特律曾是废墟界的麦加,后来它却变成了唐·德里罗(Don DeLillo)笔下“美国最具拍摄价值的谷仓”<a id="noteBack_89" href="#note_89">[21]</a>的城市版,被笼罩在无数废墟摆拍的阴霾中。(那些高清照片定格了落满尘土的舞厅和门廊,以及巧妙地散落在前景里的废墟,也抹去了底特律的一百种希望和绝望。)
接近中午时,我们走下一连串台阶,来到迷宫的另一层。接着,我们到达地图上名为“尸骨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