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会员书架
首页 >科幻灵异 >深时之旅 > 向下

向下(第1 / 2页)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页
推荐小说:

≒≒

“深时”(deep time)是地下世界的纪年<a id="noteBack_Ⅳ" href="#note_Ⅳ">(Ⅳ)</a>。深时就是地球那令人眩晕的漫长历史——时间从当下向前向后无尽延展。深时的计量方式让人类显得微不足道,它的计量单位是“世”和“宙”,而不是“分”和“年”。它的载体是岩石、冰川、钟乳石、海床沉积物和漂移的地壳板块。深时通向过去也通往未来,五十亿年后,随着太阳能量的耗尽,地球也会落入黑暗。我们正踮着脚尖站在边缘处。

在踏上本书记录的旅程前,我收到了两样东西,随之到来的,还有两个请求。这两样东西十分特殊,我不得不应允。

在北极,古甲烷从永久冻土那融化开裂的“窗口”不断泄漏。驯鹿尸体原本埋在冻土下,现在却因温度升高而腐烂,散发出炭疽孢子。<a id="noteBack_8" href="#note_8">[6]</a>在东西伯利亚的森林里,一个巨型坑洞在不断软化的土地上张开了血盆大口,它已经吞下数以万计的树木,坦露出已有二十万年历史的地层。当地的雅库特人称其为“地下世界入口”<a id="noteBack_9" href="#note_9">[7]</a>。阿尔卑斯和喜马拉雅的冰川连年退行,露出数十年前被冰雪掩埋的尸体。在英国,近年来的酷暑使得古代建筑遗迹纷纷闯进人们的视野——罗马时期的观测塔、新石器时代的围墙……陆续被揭开面纱,就像大地上的麦田怪圈,从空中俯瞰即可辨认。干旱如同X射线,被土地封存的历史在它的辐射下显现了出来。在易北河流经捷克共和国的河段,近年来夏季的水位降得很低,露出了“饥饿石”——几个世纪以来,前人用这些巨大的石头来纪念历史上的旱灾,也警示由此造成的恶劣后果。其中一块饥饿石上刻着:“Wenn du mich siehst, dann weine”<a id="noteBack_10" href="#note_10">[8]</a>,意思是“如果你看到我,请哭泣吧。”格陵兰岛西北部,一个美国冷战时期的导弹基地在五十年前被封在冰盖下,如今它即将重见天日,里面储存着数十万加仑<a id="noteBack_Ⅲ" href="#note_Ⅲ">(Ⅲ)</a>的化学污染物。考古学家波拉·佩图尔斯多蒂尔(Þóra Pétursdóttir)写道:“问题不在于地层中埋藏着那些东西,而在于它们非常持久,比我们的寿命更久,而且有朝一日会裹挟着我们从未意识到的巨大力量卷土重来。它们就像是‘沉睡的巨人’<a id="noteBack_11" href="#note_11">[9]</a>,从‘深时’的睡眠中被唤醒。”<a id="noteBack_12" href="#note_12">[10]</a>

第一样东西,是个双重浇铸的铜匣子,天鹅蛋大小,放在手里沉甸甸的。这是个魔匣,里面装的东西非常危险。匣子的主人在纸上写下了他生命中的“魔鬼”:他的愤恨、恐惧和失落,他带给别人的痛苦,以及别人带给他的痛苦——他所有的恶。随后他烧掉了这张纸,将灰烬封进匣中。他对匣子进行二次浇铸,又包裹了一层铜,加强封存的力量。最外层的铜面凹凸不平,如同行星表面或其上空的天气。最后,他用四枚铁钉钉穿匣子的中心,切掉两端多余的部分,用锉刀锉平。这个匣子的制作过程有着极强的仪式感,它承载的能量可谓罕见。说它是过去两千五百年间任一时刻铸造的都合理可信,实际上它刚被制作出来不久。

类似的故事在世界各地的神话中一遍遍出现。古典文学里记录了很多类似的事件,希腊语称其为“katabasis”(退入地下世界)和“nekyia”(向鬼魂、神灵或逝者询问人世的未来)。比如,俄耳甫斯从冥王哈迪斯手中夺回挚爱欧律狄刻;埃涅阿斯在西比尔的引导和金枝的保护下远航,以向父亲的影子寻求建议。之前,将泰国足球队员们从深山洞穴营救出来,就是一次现代的“katabasis”,这个事件受到了全球关注,恐怕部分原因就是它具有某种神话的力量。

要听地下世界最古老的故事需要冒一定风险,要下到漆黑的“死亡之境”。创作于公元前二一〇〇年左右的苏美尔史诗《吉尔伽美什》(Epic of Gilgamesh)的某个版本中就记载了这样一次冒险:冒险者叫恩基,是苏美尔国王吉尔伽美什的仆人,他要下到冥府为吉尔伽美什取回失去之物。恩基驾船穿越冰雹风暴,那些冰雹像锤子一样砸下来,大浪像巨龟和狮子一样撞击着他的船,最终他抵达了冥府。然而,他一到冥府即被囚禁,后来年轻的武士乌图开了一个通到地面的洞,带着恩基乘着上升的轻风逃了出来,这才让他重获自由。阳光下,恩基和吉尔伽美什促膝长谈。恩基没能取回失去之物,却带回了已逝之人的宝贵消息。“你有没有见到我那没有出生、从不知道存在意义的孩子?”吉尔伽美什急切地问道。“我见到他们了。”恩基回答。<a id="noteBack_13" href="#note_13">[11]</a>

这些故事都暗示着某种悖论:黑暗可能带来洞察,下降之旅或许通向启示而不是丧失。常用动词“understand”(理解)就包含“从某物下方通过,从而获得更加全面的领悟”的意思。另一个动词“discover”(发现),则是“通过发掘而展现”“向下挖掘并使某物现于日光之下”“从深处取回”。这些释义都来自古老的联想。欧洲已知最早的洞穴艺术是西班牙洞穴中彩绘的阶梯,以及洞壁的斑点和手印。这些彩色的痕迹距今已有六万五千年,尼安德特艺术家留下了这些图像,比智人第一次从非洲来到欧洲还要早两万年。负责为这些艺术遗迹测定年代的一位考古学家写道,早在解剖学意义上的现代人来到如今的西班牙之前,“人们就已经开启了通向黑暗的旅行”<a id="noteBack_14" href="#note_14">[12]</a>。

≒≒

本书讲述的是黑暗之旅,是对地下的求知之行。我将从宇宙诞生之初形成的暗物质,讲到人类世即将到来的核前景,用一场深时之旅连接起这两个遥远的端点。一条叙述线在旅程中徐徐展开,即不断变化的当下;各个章节会追踪不同的主题,进而展开一张充满了呼应、图案和联结的地下网络。

我们目前处于人类世(Anthropocene),这个世代见证了全球范围的、令人恐惧的巨大变化,这种变化是星球级别的。“危机”不再是远在未来的灾难,而是持续发生的事件。越是脆弱的事物,遭受的影响越严重。时间已经彻底陷入混乱,空间也是。本应一直被埋藏的东西自行露出了地面,让我们无法再忽视,那种强烈的侵入感令人愕然。

给我匣子的人,希望将它放到我能到达的最深且最安全的地方——永远留在那儿,再也无法取回。

是的,因为种种原因,我们总想回避地面之下的事物。但是现在,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理解地下的世界。乔治·佩雷克(Georges Perec)在《空间物种》(Species of Spaces)中写道:“努力让自己把目光放平吧。”<a id="noteBack_7" href="#note_7">[5]</a>而我想反驳:“努力让自己把目光投得更深吧。”无论对现实世界的物理结构来说,还是对我们的记忆、神话和隐喻来说,地下世界都至关重要。它涉及我们每天的关切和思考,也一天天地塑造着我们。然而,我们却被训导着用偏颇的方式理解它,或者以离谱的方式想象它。对于人类栖居的这个具有深度的世界,以及我们将要留下的深时遗产来说,“水平视野”是远远不够的。

用深时的视角来看,我们原本认为恒久不变的东西便有了生命,新的使命在召唤他们。万物的欢乐跃入我们的眼睛和头脑,世界再一次变得丰富离奇、充满生机。冰川有了呼吸,岩层有了潮汐,山脉经历着蜷缩与伸展,石头有了跳动的脉搏。我们栖居的地球,生生不息。

十五年来,我一直在书写地理形态和人类心灵之间的关系。一开始,只是为了解答自己心中的谜题——青年时代的我,为什么对高山如此着迷,有时甚至甘冒生命危险在所不惜?后来,这种兴趣慢慢发展成了一个宏大的计划:我用五本书、大约两千页的内容,试图对世界进行更有深度的描绘。从冰雪覆盖的最高峰出发,一路下行,到达最底端的终点,开始地面之下的探索。“下沉是种召唤/正如上升也曾是种召唤。”<a id="noteBack_15" href="#note_15">[13]</a>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在其晚年的一首诗中写道。直到人生的后半程,我才理解了威廉姆斯想表达的意思。在地下世界,我见到了一些希望自己永远铭记之物,也见到了一些宁愿从未目睹之事。意外的是,我本以为这本书是我所有作品中与人类最不相关的一本,事实上它却成了最具共通性的那本。如果说我之前的书呈现的核心形象是行路者抬起和放下的脚,那么这本书则是一只伸出去的手,以致意、共情和标记。

我们要警惕这种逆来顺受的思维。实际上恰恰相反,深时应当是一种更加激进的视角,促使我们采取行动,而不是变得无动于衷。以深时尺度去思考问题,不是让我们逃避麻烦重重的当下,而是重新想象它,用那缓慢而古老的、关于创造与湮灭的故事,去抵抗现今急速运转的贪欲和骚动。理解了深时,就能意识到,我们本身归属于一张大网,那是已经持续数百万年、仍将持续数百万年的馈赠与传承,它敦促我们思考:自己眼下的所作所为,会给我们身后的生命乃至后世留下什么?

在萨米族传说中,地下世界像是人世的颠倒镜像,地面就是镜面,“生者直立,而逝者行走时上下颠倒,二者的脚彼此接触”<a id="noteBack_16" href="#note_16">[14]</a>。很长一段时间里,那画面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生者和逝者足底相抵,这亲密感十分触动我。当我看到来自马尔特拉维索、拉斯科、苏拉威西岛洞穴中的远古手印照片,我想象自己比对着那些轮廓,让手掌与无名创作者留下的手印贴合。我还想象,冰凉的岩石里伸来一只温暖的手,穿越时空跟我的手相触,指尖相对。

深时会带来一种暗藏危机的安慰,就像忘忧草对人的诱惑。以地质学的尺度来衡量,“智人”(Homo sapiens)眨眼间就会从地球消失,我们的行为又有什么意义呢?从沙漠或海洋的角度来看,人类的精神世界是荒谬的、无关紧要的,对价值的强调也是徒劳的。由此推演出本体论的观点:在最终的毁灭面前,一切生命都一样毫无价值。物种灭绝、生态破坏,对于这个星球不断循环的侵蚀和修复过程来说,微不足道。

点击切换 [繁体版]    [简体版]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