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层林木 (伦敦,艾坪森林)(第1 / 7页)
“不过黄蜂腹部多毛,空气又很湿润,追踪器很难粘牢。他抓住黄蜂后要先剃掉腹部的一小片绒毛,才能让追踪器粘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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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岛上,梅林加入了由田野生物学家组成的科研团队,所有人都要随着丛林的旋律起舞。他的督导是一位须发灰白的进化生物学家,名叫小埃格伯特·贾尔斯·利(Egbert Giles Leigh Jr.),他就住在基地,书房里摆满了一排排的书,他便在这里接待新人。他的留声机总放着贝多芬,喜欢喝纯威士忌,不加冰,不加别的东西。这位亲切的库尔茨<a id="noteBack_Ⅲ" href="#note_Ⅲ">(Ⅲ)</a>,是这岛上的档案库和监督员。
毫无疑问,解释真菌对世界的塑造作用时,正统的“西方”自然观显得力有不逮。不仅关于发展的历史叙事受到了质疑,历史这个概念本身也被重塑了。历史不再像是向前飞驰的箭矢或只在自己轨道里环绕的螺旋,更该被视为向四面八方蔓延的网络。同样,理解自然也越来越应当参考真菌的视角:它不是孤立的皑皑雪峰或滔滔江河,待我们从中获得救赎;也不是一个立体模型,供我们站在远处欣赏、凭吊;而是一团缠绕的乱麻,我们也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们逐渐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是数百个物种的栖居地,智人只是其中之一,细菌丛在我们体内茂盛生长,真菌在皮肤上勃然盛放。
岛上进行的某些科学研究,从方法论上来说,有很高的风险。曾经有位年轻的美国科学家在这里从事一项研究,梅林称其为“醉猴猜想”。她的计划是在猴子吃了发酵果实后收集它们的尿液,检测其中的毒素水平。问题是猴子一般从高树上往下撒尿,于是她自制了一个大口径漏斗去接高处落下的尿液。
“学习观察苔藓,更多的是倾听,而不是观看。”<a id="noteBack_50" href="#note_50">[14]</a>民族植物学者罗宾·沃尔·基默勒(Robin Wall Kimmerer)写道,“苔藓发出的邀请会留存一段时间,可那邀请恰好位于我们一般感知力的边缘。”<a id="noteBack_51" href="#note_51">[15]</a>理解真菌就更难了,需要人类目前还没有掌握的更高层次的感知和技术。不过,即便只是试着站在真菌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也非常有价值。它能让我们趋近自己认知之外的、更加有益的生活方式。
“我确认一下,就是说她让喝醉的猴子从树冠往下尿到漏斗里?”
于是我拿起手机,利用卫星网络调出森林地图。我的手机由六十三种不同的化学成分组构而成,包括稀土金属和一些主要产自中国的矿物。闪动的蓝点标示出我们的位置。我伸出手指在屏幕上缩放地图,调到合适的比例。地图显示,这片闪耀着绿意的森林向西南方延伸,这便是我们要去的方向——穿过繁忙的公路,走进树林深处,汽车的噪音渐渐几不可闻。
在艾坪森林中步行四个小时后,森林施展出它惯用的伎俩:误导方向、发出回响、拒绝重复。好多次,我以为是原路返回,却发现进入了一片新区域,一片陌生的丛林。我们的脚步踏起了真菌在上个秋天散布的看不见的孢子,将它们吸入肺中。向北走得太远,竟出了森林,撞上M25高速,越过铁丝网,我和梅林来到一处空地,看上去像是私人领地。严格来说,我们并没有迷路,但我们想知道森林从何处能再次开阔起来。
我们在林中一处干燥的高地上停下来,吃点东西,喝点水。坐在蛇一般盘曲缠绕的松根间,四下围绕着松树、榉树和冬青的下层林木,我跟梅林聊起了伯毕矿场——暗物质实验室、岩盐地道、开采工作面的工人,还有那些发送探测器的地质学家,他们沿开采工作面往下,在黑暗中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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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林说:“真菌和他们的工作方式很像,总是在寻找资源最多最好的地方,并向那儿推进。它们不断扩张,如果找到相对富饶的区域,就从贫瘠的地方撤出,集中力量在新领地发展。”他用我的本子和笔画出典型的菌丝结构图:一个呈扇形伸展的图形,只有新芽和分支,很难分辨哪里是原始的主干。
日本广岛遭原子弹袭击后,真菌是最先回到爆炸点附近的有机体。爆炸点就是蘑菇云升起的地方。广岛之后,蘑菇云的照片出现在各种媒体上,激起了新的全球恐慌。切尔诺贝利灾难发生后,在反应堆附近的混凝土废墟上,科学家惊讶地发现了细细的黑色菌丝,那里的辐射强度比正常环境要高出五百多倍。更令人吃惊的是,他们还发现因为电离辐射高,真菌反而更加活跃了:可以导致其他生物死亡的环境,却让真菌获益,它们以某种特殊手段应对辐射,从而增加了自己的生物量。<a id="noteBack_48" href="#note_48">[12]</a>美国生态学家正在研究气候变化会给美国的树木造成什么影响,他们也关注到,土壤真菌是衡量未来树木适应力的一个关键性指标。最新的研究表明,成熟完善的真菌网络能够帮助森林更快、更大范围地适应人类世的环境变化。<a id="noteBack_49" href="#note_49">[13]</a>
“没错,这个工作非常辛苦。而且可以说,她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做这种研究的人。”
尽管一切生物学分类法都会慢慢瓦解,但真菌颠覆的是其中最根本性的范畴:对于整体和个体的认知、有机体的定义,以及进化或遗传的意义。它们还以奇怪的方式改变了时间,因为你很难说它是在哪里开始或结束的,以及何时出生或死亡。对真菌来说,我们这个充满了阳光和空气的世界反而是地下世界,它们不过是试探性地在这里或那里偶尔出现一下。
还有一个人,绰号“黄蜂男”,他的工作是抓黄蜂,然后在黄蜂的腹部粘上无线电追踪器,借此绘制它们的采食、授粉路线图。
在美国俄勒冈州蓝山的硬木森林地下,有一株蜜环菌,学名奥氏蜜环菌(Armillaria solidipes),其最宽处约二点五英里,占地面积约四平方英里<a id="noteBack_Ⅱ" href="#note_Ⅱ">(Ⅱ)</a>。蓝鲸之于这株蜜环菌,就像蚂蚁之于我们。它神秘莫测,是世界上已知的最大的有机体,同时也是最古老的有机体之一。美国林务局的科学家推测,这株蜜环菌的年龄在一千九百岁到八千六百五十岁之间。地面上,它形似蘑菇,菌柄白色,长有斑点,顶起褶皱的黄褐色菌盖。地面下才是它真正的本体,蜜环菌的根状菌索像黑色的鞋带,在地下蔓延,进而将菌丝触手伸向四周,一面寻找可以寄生的新宿主,一面寻找这片区域中有可能被融合的其他菌丝。
和梅林置身林中,我想起了基默勒、哈代和尼尔森。我突然对现代科学有点厌烦甚至愤怒,被其视为重大发现的东西,在原住民眼里不过是不言自明的常识。我想起厄休拉·勒古恩(Ursula Le Guin)的一部小说,背景设定在一个森林星球上,生活在森林里的“亚斯希人”,能通过树木发送信号,和远方的人互通消息。在殖民者为了掠夺资源来到亚斯希之前,这个星球上的思想都是和树连在一起的,“指代世界的词语是森林”<a id="noteBack_56" href="#note_56">[20]</a>。
博士二年级时,梅林去到中美洲丛林做田野调查。那地方在巴拿马运河的人工湖——加通湖上的巴罗科罗拉多岛。
不过,按照森林原住民的万物有灵论,这些都不是什么新鲜事。科学展示给梅林而梅林又展示给我的,是一片联结紧密、交流广泛的真菌森林;但对森林居民来说,这不过是为他们已掌握了几千年的知识,提供了一个唯物论证据基础。他们深信丛林或森林是有意识的,不断产生着丰富的联结和对话。“对生活在森林里的人来说,几乎每个树种都有它独特的声音和特征。”<a id="noteBack_54" href="#note_54">[18]</a>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在《绿林荫下》(Under the Greenwood Tree)中写道。在如今的阿拉斯加内陆森林里,生活着一个叫科育空的族群,人类学家理查德·尼尔森(Richard Nelson)形容他们“生活在一个充满注视的世界中,森林里到处都是眼睛。在大自然里活动,无论走到多么偏远且荒凉的地方,都不是独自一人。周围的环境有意识,有知觉,通人性。它们有感受。”<a id="noteBack_55" href="#note_55">[19]</a>在这种充满生机的环境里,孤独被禁止了。
“我当时踌躇满志,一心想离开分子生物实验室,到丛林里来。在实验室里,那些微小世界几乎尽在掌握,你就像是巨人玩偶大师,指挥研究对象跟随你的旋律起舞。可在野外,反倒是你进入了研究对象的内部,权力关系完全不一样了。”
我们中的大多数仍设想自己身处一种不断前进的历史中,但许多物种已投身更加复杂的时间进程里,也因此我们开始与自身相遇。当然,这种相遇并不总是令人舒服和愉悦。激进的生物学家林恩·马古利斯(Lynn Margulis)等人认为,人类并不是独立的存在,她提出了一个令人难忘的词,来描述这种彼此协作的复合生物体——“共生功能体”(holobionts)<a id="noteBack_52" href="#note_52">[16]</a>。用环境哲学家格伦·阿尔布雷奇特(Glenn Albrecht)的话说,就是“亿万细菌、病毒和真菌为了共享同一个生命,协同互济,完成共同生活的任务”<a id="noteBack_53" href="#note_53">[17]</a>而组成的生态单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