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看见 -英国-(第1 / 6页)
莫斯能感觉到石头在脚底滚动,再往下已几乎不可能。于是他决定往回爬。就在急弯下方,他一脚踩空,从梯子上跌落,向下滑了一小截,紧接着,他便被卡住了。
我们在石头上坐下来,熄灭头灯。灯光仿佛魂魄未散,在视网膜上留下光斑,像蕨类植物的羽状复叶。黑暗沉淀下来,我举起手凑到眼前,却只能通过呼吸的气流和那落在手心的热气,感受它的存在。我和肖恩之间,一帘沉重的暗色大幕落下,继而变成石墙,将我们隔绝在不同的地下世界中。
莫斯没法弯曲膝盖重新攀上梯子,而梯子也因为沾了泥变得湿滑。他的胳膊被井壁挤得只能紧贴身体,他试图抓旁边的石灰岩,却只是徒劳。梯子被下方滚动的石头拉扯,似乎移了位,又为上行增加了困难。他在缝隙中被卡得死死的,稍一挣扎,只会被卡得更紧。
“我们在这儿休息几分钟。”肖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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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爬回峡谷腹地,远离边缘,沿着幽灵河溯流而上,边走边用头灯探照左侧峡谷。有三条侧路肉眼可见,我们依次试了试。
英国洞穴探险史上有一场著名的灾难,主人公是一个牛津大学哲学专业学生,二十岁,名叫尼尔·莫斯。尽管已经过去了六十年,峰区的一些人至今仍对此事避而不谈。
肖恩说:“现在,我们只需要找到下去的路,再绕过来。左上方应该有一条侧道,我在地图上见过,不过关键是要选对路。”
一九五九年三月二十二日上午,莫斯所在的八人探险队出发,准备进入匹克大洞穴的深处。匹克大洞穴在德比郡的卡斯尔顿附近。最初大约半英里是一个开放的旅游景点,游客和当地人自十九世纪初便会来这附近游玩,这里的一大看点叫“乐队合奏”,其实是“大洞室”里的一处天然石灰岩景观。
每当地道分岔,我和肖恩就遵循地心引力的指引选下行的那一条,直到回声告诉我们,前方是一个开阔的空间。接着,我们来到了瀑布的底部,早前放下来的绳子就垂在那儿。
我们开始横穿流石瀑布,忧虑如魔鬼般噬咬着我的内心。我步步为营,每次抬脚都小心试探,就像走在一段由湿滑石索构成的斜坡上。我俯下身,用指尖触摸凸起的石头,试图保持平衡,动作一慢再慢……肖恩先过去了,我随后跟上,最终进入了洞顶附近的入口。终于松了一口气,我们禁不住笑起来。迷宫的全新区域,向我们敞开。
然而绳子在用来固定的巨石后面卡住了,不太平衡,给往上的攀爬带来了困难。我们只能用打结的方式将自己与这根绳子相连,爬几下,松开,再打结。好在它还能提供一点保护,让我们不至于摔下去。我打头。岩壁很湿,攀爬中好几次需要做出高难度动作。我很庆幸之前放了这么一条绳子。肖恩随后也爬了上来,我们在瀑布顶休息,养精蓄锐,准备返程。此时,我觉得很冷,黑暗、潮湿和石头,都让我感到寒冷刺骨。
洞穴探险中很少有人遇难,不过万一断了腿,想从这么深的地下把人弄出去也够戗。流石瀑布大概有二十五英尺高。如果从这儿摔下去,未必致命,但极有可能摔断两条腿。但我们知道这条路是对的,因为肖恩的头灯照到了高点附近的几处攀爬痕迹,由于前人踩踏,质地如薄荷蛋糕般的方解石已然开裂。
一路往上,经过凹壁,穿过窄缝,青草的气息渐渐弥漫鼻腔。再穿过长满接骨木的腹地,经过田野、马群、飞燕……我们从石炭纪来到了人类世。
灯光中,下落的长绳如蛇群吐信,纠缠,颤动,猛地击打岩壁,发出抽鞭般的声响。
半英里之后,匹克大洞穴的地形变得险要。洞道缩窄,仅有一条名为“脏鸭子”的潮湿小道可供爬行,还经常有大雨灌入。接下来是一条很长的裂谷,叫“皮克林通道”,通向一个直角拐弯处,那儿有个小洞,仅容一人通过。小洞之后,是一个齐大腿深的湖,再过去又是个小洞穴,那里有一口竖井,井口大概两英尺宽。这个竖井就是探险队的目标,他们希望能从这里进一步到达白峰下方迷宫般的通道。
肖恩重新按亮头灯,强光送出,我们又看到了脚下的悬崖,水流冲刷而下。我们想要找到通向瀑布底的路,因此最好先在这里固定好绳索,以备从下面爬上来时用到。我们找到一块巨石,缠上绳子,肖恩在绳子和巨石间塞上楔石,以防受力时绳子滑落。我叠绕好剩余的绳子,两端打好结,热身两下,然后伴着“一、二、三!”的口令用力投掷,绳子越过峭壁边缘,垂落下去。
莫斯是个又高又瘦的年轻人,他被任命为领队。探险队在竖井中放下一个合金材质的洞穴探险用的梯子,莫斯率先下井。前十五英尺的一段几乎是垂直的,接着便弯弯折折,转了个急弯后,又变回垂直。急弯给莫斯带来了一些麻烦,不过他还是设法过去了,当他接着往下时,却发现巨石堵住了竖井,封死了通道。
我们总以为石头是惰性物质,顽固、冷漠、一成不变。可在这里,它却像某种液体,只不过处于暂时的停顿中。在深时的尺度中,石头可折叠如地层,流动如岩浆,漂移如板块,变换如卵石。在以宙为单位的漫长时间里,岩石不断吸收,变形,从海床上升至山峰。在这里,所谓生命和非生命之间的界限,并不那么清晰。我想起艾弗林山洞发现的骨骸,四散遗落,几乎已经变成石头,和方解石一同闪烁着光芒……我掏出那个骨雕猫头鹰,像阅读盲文一样抚摸着它背部和翅膀的线条,想象它如何从鲸鱼搁浅的肋骨上起飞。我们人类的身体,也有些许矿石的特征——牙齿是礁,骨头是石。因此,存在着一种关于人体的地质学。身体不断将钙质转化为骨骼的过程,就相当于矿化。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成为脊椎动物,才能直立行走,才能形成保护大脑的颅骨。
那流石瀑布有着巴洛克式的结构。所谓流石,是富含矿物质的水流过石灰岩洞的坡面时沉淀析出的方解石沉积物。你可以将流石想象成白色的烛蜡,在流动过程中慢慢硬化,只不过它不是在一瞬的炽热后即刻成型,而需要相当长的时间积聚。由于这个天然且缓慢的过程,流石会带有精巧复杂的褶皱和纹理,如大象布满细纹的皮肤或褶皱的长袜。它看上去很美,却很难抓握。
地上世界迎来了日落。我们的瞳孔缩成一个小点。色彩再次变得绚烂,绚烂到近乎荒唐。蓝就是彻底的蓝,绿就是完全的绿。颜色让我们兴奋,野蛮呼啸的风让我们兴奋,给飞燕羽翅镀上金辉的最后一缕夕阳让我们兴奋,那巨大的苍穹和它怀抱中翻卷的云让我们兴奋。
只剩一种可能了:洞顶附近有个小入口,要想过去,必须跨过一片潮湿的流石瀑布,它在峡谷谷底上方高处。我们爬至那片流石瀑布边缘,思考怎么攀过去。这很危险:倒也能靠绳子结组攀过,但这里找不到固定保护者的岩柱或树木,只要轻轻一滑,我们俩都凶多吉少。
我们穿着防护服走在路上,仍忍不住眨眼。一辆锃亮的路虎驶过我们身边,后座的孩子们扭过头,看看这两个像是刚从天上掉下来的外星人,实际上,我们刚从地下深处钻出来。
第一条路曲折多弯,兜兜转转,最后把我们送到一个可以俯视瀑布的“落地窗”前,那儿没有下去的路。第二条路的入口是一道狭窄的裂缝,挤进去后才发现是死胡同,只好原路返回。第三条路将我们带到了离主洞穴很远的地方,我们不得不数着拐了几次弯,嘴里小声念叨“第一个左转,第一个右转,第二个右转”,为的是万一不得不原路返回,还有序可循——我们确实也这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