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星之河 (意大利,卡尔索)(第1 / 8页)
我和绍博尔奇从洞穴边缘进入水中,在这城市下方的隐秘空间里惬意地漂浮了一个小时。每当我回想这段经历,都觉得如在梦中。那里的水来自地底深处,温度维持在二十七摄氏度。黑暗中,能感觉到极大的深渊在身下和周围展开,可我并不觉得眩晕,只偶尔感受到精神的冲撞。水清澈得出奇,我的四肢在水里动来动去,似乎它们并不属于我了。
无星之河和含水洞穴很多,它们吸引着人们前往,有时甚至一去不返,蒂玛沃只是其中之一。“一座山峰可以产生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如同一处深渊。”<a id="noteBack_104" href="#note_104">[10]</a>泰奥菲尔·戈蒂耶(Théophile Gautier)在一八六八年如此写道。其实反之亦然。
绍博尔奇说:“这儿,我在石头里找到了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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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我只能将这些对深水、暗河和深渊的追求,理解为死亡本能驱使下的一种激烈状态,其激烈程度甚至胜过最无畏的登山者。极限洞穴探险术语往往跟向死而生和神秘主义有关:延伸的通道叫“死路”,还有一些通道通向“终点坑”“窒息区”,最深最远的区域被称为“死区”。不过一段时间后我发现,极限洞穴探险和极限登山一样,这类出于死亡本能的行动还有另一层意味。潜水者和洞穴潜水者常用狂喜和超然形容他们的经历。曾潜至布须曼人洞七百九十英尺之下的英国潜水者唐·雪利(Don Shirley)说:“在水里的时刻太美妙了。你处在一个绝对的、完全的真空中,就像在外太空。没有上帝,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现在和接下来的千分之一秒。那环境不会给人任何威胁感,只有彻底的平静。”<a id="noteBack_111" href="#note_111">[17]</a>
返程升至大约三十五英尺高时,连接鲁邦和线缆的绳扣变形了。他大叫一声,滑下线缆,重重摔入井道底部的巨石区,在岩石间被反复撞击,被弹起又落下超过一百英尺。
自由潜水者纳塔里亚·莫尔查诺娃(Natalia Molchanova)也有过类似的描述,她形容在水下时仿佛自我消解了。莫尔查诺娃是最早在蓝洞进行自由潜水的人之一,蓝洞是红海的一个落水洞,深三百九十英尺。蓝洞的侧壁上有一个开口,被称为“拱门”,由此可以进入公海。据说在这儿遇难的自由潜水者和水肺潜水者超过一百人,他们受复杂渴望的驱使来到了蓝洞深处。莫尔查诺娃仅凭一口气就安全完成了蓝洞潜水,这是相当惊人的成就。在二〇一五年八月的一天,她在西班牙伊维萨岛海岸进行一次消遣性的潜水,深度不过在一百至一百三十英尺之间,对她这种天赋异禀、经验丰富的潜水者来说,本是轻而易举。但是她再也没有浮上来,遗体也未被找到。
鲁邦安全到达井道底部,在地下度过了五天,朝着无星之河的方向,对洞穴系统进行了更深入的探索。他和同伴被发现的东西惊呆了。“好戏还没开始呢。”<a id="noteBack_107" href="#note_107">[13]</a>准备返回地面时,他这样对朋友说。
“我感受到了非存在。”莫尔查诺娃在一首题为《深度》(The Depth)<a id="noteBack_112" href="#note_112">[18]</a>的诗中写道:
在西班牙北部的欧洲之峰国家公园,一场探险活动已持续了四十年,探险者试图连接阿里奥洞穴系统各处,实现对整个系统的完整测绘。理论上说,阿里奥洞穴的垂直深度可达六千英尺。这个项目由来自多国的几代探险者共同参与,被称为“阿里奥之梦”。它的目标是实现世界最深的穿越之旅,一个人从山峰间的某个裂坑下去,几天之后出现在某个峡谷的暮色中。阿里奥系统过于庞大,探索过程堪比远征考察——在地下深处建立大本营和前进营地,用作存放装备和休息。登山者攀登珠穆朗玛峰就是采用类似的方式,一边爬升,一边建营。阿里奥洞穴深处已被淹没,在探险时洞穴潜水技能至关重要。潜水者在黑暗中前进免不了碰壁——通常他们会因遇到“窒息区”或“死路”被迫返回;潜水者还会进入山脉内部未经测绘的区域,沿用十九世纪帝国制图学传统,它们被称为“空白区”。面对“为什么攀登珠峰?”这个问题,乔治·马洛里(George Mallory)的回答广为人知:“因为它就在那儿。”<a id="noteBack_109" href="#note_109">[15]</a>极限洞穴探险者风趣地修改了马洛里的答案,当被问到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进入超深的洞穴系统时,他们会回答:“因为它不在那儿。”
鲁邦这种对于地下知识的热切追求,在人类历史上并不是最近才有的事。据古典文献记载,人们曾利用松果和木杯作为标记物,放入喀斯特地区的消失河中,让它们随河流漂走,观察最后会在哪里重现。他们用这种方法追踪地下河的流动。不过,现代之后,这些深入绘图的实践已发展至危险甚至极端的程度。
“联结”与“完成”是许多洞穴研究者的志向:证明一条河的贯通并找到它与其他河的汇流点。在《黑暗召唤》(The Darkness Beckons)<a id="noteBack_110" href="#note_110">[16]</a>中,马廷·法尔(Martyn Farr)讲述了洞穴探险者吉奥福·伊登和“狗熊”奥利弗·斯坦森的故事,他们花了四年时间尝试连通英国约克郡谷地的两个洞穴——金斯登·马斯特和凯尔德·海德洞穴。两地相隔一点二五英里,由一系列地下水道连接。这条路径被称为“地下艾格<a id="noteBack_Ⅳ" href="#note_Ⅳ">(Ⅳ)</a>”,可见其险要。通道寒冷的水中含有大量泥沙,能见度很低,且可供潜水者浮上水面更换氧气瓶的气穴极少。在伊登和斯坦森考察早期,曾发现一具五年前遇难的潜水员的尸体。他们二人最终在一九七九年一月十六日成功实现两个洞穴的连通,鉴于条件如此恶劣,这着实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八个月后,“狗熊”斯坦森在自己塞德伯的陶器工作室中自杀。他将一副全脸式潜水面罩和调节器套在头上,连上窑炉的燃气设备,然后在沙发上躺下,就这样死去了。
我不会再有机会在如此神圣的场所主持这样一场弥撒了。在这巨大的洞穴中,我们一定看上去更像昆虫而不是人类。然而,我们灵魂的激情在燃烧。我们离周遭环境如此遥远,就算我们能感受到环境的存在,也是因为它的物质性消失了,变得空旷而明亮。<a id="noteBack_108" href="#note_108">[14]</a>
世界上长度排得上名号的水下系统,很多都经由地上毫不起眼的池塘进入。德国名为“蓝泉”的小湖就是这样的一处入口;还有一处位于挪威中部,名叫“普鲁拉”,已夺去两位潜水者的生命。南非北开普省的卡拉哈里沙漠边缘的“博斯曼斯加特洞”,又被称为“布须曼人洞”。看上去只是个小池塘,实际上这儿是一个深达八百八十五英尺且被水淹没的洞穴的入口。
鲁邦是皮埃尔·圣—马丁裂坑最具献身精神的探险者之一,他自愿第一个尝试用绞车进入裂坑。他将自己挂在线缆上,背靠坑壁,向卡斯特雷道别:“再见了,老爹。”<a id="noteBack_106" href="#note_106">[12]</a>便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他在井道逐渐下降,蓝色的天空从圆盘逐渐缩小成一个点,直到它那注视之眼消失不见。井壁有些地方光滑如抛光的玻璃,这是流水冲刷的结果。
永恒黑暗的寂静,以及无限。我越过时间,时间注入我身体于是我们变得不可撼动。我的身体在海浪中迷失……变得像它的蓝色深渊还触摸到海的秘密。
一九五一年和一九五二年的夏天,鲁邦参加了前往皮埃尔·圣—马丁裂坑的探险。那是一个流水侵蚀形成的石灰岩天然井,位于比利牛斯山西部,从入口到坑底深度超过一千一百英尺。以圣—马丁裂坑为入口,可以进入当时人们能到达的、世界最深的洞穴系统——一连串洞穴逐渐深入,最终通向一条地下河。圣—马丁裂坑一度是洞穴考察活动的焦点区域。一九五二年,为了加快上下速度,人们在坑口安装了一架电动绞车。
在探索地下世界的这些年里,我只去过一次水下迷宫,那次经历让我稍稍理解了雪利所说的“平静”。那个迷宫在匈牙利布达佩斯市中心下方,多瑙河的布达城一侧。和我同行的是匈牙利地理学家、洞穴探险者、登山者绍博尔奇·莱尔—奥西(Szabolcs Leél-Őssy)。布达佩斯城的一部分建在石灰岩上,它的“看不见的城市”既包括矿道网络,也包括因温暖上涌的溶蚀性水流而形成的洞穴系统。一个炎热的夏日夜晚,街道两旁的树上虫鸣阵阵,我和绍博尔奇钻过厚重铁门的缝隙,打开嵌入基岩的门,进入一条从石灰岩里炸出的地道,来到城市下方被水淹没的洞穴。这里超过四十五万立方英尺,是城市地道网络的入口。多年来,洞穴潜水者从这里出发,绘制布达佩斯水下迷宫的地图。<a id="noteBack_113" href="#note_113">[19]</a>
马塞尔·鲁邦(Marcel Loubens)是法国洞穴界的“堕落天使”,用英国洞穴探险者詹姆斯·拉夫洛克的话说,鲁邦在很小的时候就“对深处的世界产生了极大的热情,想要超越所有先行者,到地球更深、更远的岩石心脏中去”<a id="noteBack_105" href="#note_105">[11]</a>。在现代法国洞穴探险之父诺伯特·卡斯特雷(Norbert Casteret)的指导下,二十世纪中期,鲁邦在对比利牛斯山的诸多探险中打头阵。比利牛斯山在当时被认为是洞穴界的喜马拉雅。
鲁邦去世两年后,一九五四年八月十二日,一个名叫雅克·阿图(Jacques Attout)的比利时年轻牧师自愿下到皮埃尔·圣—马丁裂坑底部。阿图以医疗箱为祭坛,诺伯特·卡斯特雷作为助祭,为鲁邦举行了纪念弥撒。他后来回忆这次仪式,写下了一段话。这段话将神学与地理学优美地融合,成为洞穴文学中最为人称颂的段落之一:
历史上利用潜水设备潜至七百九十英尺深的人只有几十个。挑战这个潜水深度,死亡率很高。而即使是幸存者,超深潜水也会对其身体造成可怕的损伤,包括肺部损害和听力丧失。一九九四年,年轻的潜水者迪恩·德雷尔在布须曼人系统深处遇难,他的遗体嵌在底部的泥沙中,十年后才被人找到。为了给他悲痛的家人一个交代,人们绞尽脑汁制定了计划,试图取回遗体。领队是个英国人,名叫戴夫·肖,在试着将德雷尔的遗体放进事先准备好的丝制包袋时,他被自己的安全绳缠住了。另一边,因在水中浸泡了十年,德雷尔的脖子软化了,当肖设法移动德雷尔的头部时,后者的颈部松动,头便与身体彻底分离,从肖身边漂过,德雷尔的眼睛似乎正透过黑乎乎的护目镜凝视着肖。这一幕被肖的头戴式摄像机拍了下来。惊慌之下,肖的呼吸和心跳加剧,没过多久,便因为二氧化碳积聚而窒息身亡。
地面上的同伴用电石灯在附近一块岩石上烙下一句话:“马塞尔·鲁邦在此度过了他勇敢人生的最后时光。”仍在裂坑底的人将他的遗体埋在巨石下,用涂了发光颜料的铁十字架做了标记。鲁邦实现了他的愿望,在地下深处找到了安息之所。
肖遇难四天后,其他潜水者返回该洞穴。令人吃惊的是,肖的身体漂浮在洞穴顶部附近,手电筒依然亮着,挂在他身下。手电筒的光柱正对着德雷尔的无头遗体。肖在死后实现了他此行的初衷——让前辈的遗体重回光明。
同伴们找到他时,他已奄奄一息。鲁邦脊柱骨折、颅骨碎裂,伤处过多,伤势也过重,根本无法被移动。尽管队友们尽了最大努力营救,但坠落三十六小时后,鲁邦还是不幸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