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星之河 (意大利,卡尔索)(第2 / 8页)
这个问题让他感到困惑,他想了好一会儿,卢西恩帮忙翻译了他的回答。
密特拉教曾被视为神秘的邪教,公元一世纪到四世纪时,曾在罗马帝国广泛传播,和早期基督教激烈对立。基督徒认为,密特拉教仪式是对早期基督教新兴仪式的“邪恶模仿”。它的神秘主义本身就是秘而不宣的,几乎没留下任何解释其信仰和仪式的原始资料。我们对它的了解,大部分从密特拉神庙的石刻和绘画内容倒推而来,以及古典文学中一星半点的相关描述。
“很多年里,这儿没有别的事可做。另外,自一八四一年被发现,此后八十年里,它都是全世界已知最深的洞穴。现在我们研究它,逐渐了解它和它的特性。政府和科学家认为这里的工作并不重要,但我们仍在继续。在这深渊里,我们从事着……浪漫的科学。”
塞尔吉奥正在林中等着我们。空气中飘来烟草的味道,未见其人,先嗅其味。塞尔吉奥正倚在一间小屋的墙边。我猜他约莫七十岁,矮个子、宽肩,头戴鸭舌帽,抽着一根石楠木烟斗。他是深渊的看门人,也是向导。
“密特拉教是战士的宗教、男性的宗教,只有男性能加入。”卢西恩说。
塞尔吉奥在战后的卡尔索长大,第一次下到深渊时他还很年轻。那次经历对他影响很大,深渊底部的那条河让他一生魂牵梦萦。五十年来,他一直在参与蒂玛沃河的测绘和勘探工作。
我和卢西恩在凉爽的洞穴里惬意地休息,倾听着这一景观的伴唱声:火车铁轨的咔嚓声、道路的嗡嗡声、矮树丛里蚱蜢的窸窣声。
“你下去过几次?”我问塞尔吉奥。
我们偶有交谈,此外便是大段的沉默。在子宫一般的空间里,我感到罕有的放松。
蚱蜢窸窣,蜜蜂嗡鸣,青草飘香。我们向锡箔般平静的大海走去。
“离开之前,你应该看一看真正的迷宫入口。”绍博尔奇说。他游到洞穴深处的一面墙前,我跟上去。他说:“现在,沉下去,睁开眼睛。这里的水对眼睛没有伤害。”
“这是个专门生产游轮的造船厂,生产像菲亚特‘熊猫’<a id="noteBack_Ⅲ" href="#note_Ⅲ">(Ⅲ)</a>那样的船。”卢西恩说。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将手举过头顶,双脚并拢,排掉肺里的空气,缓缓沉了下去,留下一串迅疾的气泡。在大概十英尺深处,我的头颅和皮肤感受到水的压力越来越大,我扇动双手保持平衡,睁开了眼睛。水温柔地压在眼球上,我面前是个黑洞洞的地道入口,通向石头里面,洞口大小足以将我吞没,石头边缘很是平滑。在那异常清澈的水中,洞口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就像人站在高塔边缘时会很想跳下去一样,我当时也产生了向那洞穴深处继续潜泳的强烈渴望,这时,我的氧气刚好耗尽了。
和卢西恩坐在那里时,我明白了为什么说这是一个“有力量的地方”。人们来这里休息、供奉,已有两千年的历史。最早的拜访者多是古罗马军团的战士,从遥远的战场回到罗马或家乡,或者即将离开意大利去往远方的驻地。这些人当然需要信仰。
他耸耸肩,想了一下,说:“可能有……四百次?”
我们还知道,从很多方面来看,密特拉教都是一个地下组织。从政治上说,它保守着自己的秘密,处在大众视野之外,早期信徒互相问候时还会用加密暗号。从神学上说,它崇拜的神就是从岩石中诞生的。从地形学上说,密特拉教的主要神庙几乎都在地下:住宅的地下室、天然洞穴或专门修建的地窖,还有被称作“spelea”或“crypta”的神圣洞穴。
“为什么呢?”
我们只知道,密特拉教的中心在罗马,其神庙却遍布罗马帝国,甚至延伸到伦敦。一九五四年,在伦敦沃灵福德街现彭博大楼的地下室,发现了一处密特拉教遗址,发掘物中有一件琥珀雕成的小型角斗士头盔。
我和卢西恩离开了洞穴。阳光如青铜盘重重落在我们身上。下方的海岸上蜷伏着色彩生动的工业港,里面有黄色集装箱,一架架红色起重机的吊臂悬停在水面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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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现在也出现了一些光彩夺目的反例——女性凭借过人的勇气和专业能力改写了这些古老的神话。乌兹别克斯坦的“暗星”探险,旨在探索一处可能是世界最深的洞穴系统,“暗星”的先驱就是一群女性洞穴探险家,她们一路穿越地下湖和充满蓝冰的裂隙。还有由女性古人类学家和生物学家领队的“明日之星”探险,在南非布鲁班克白云石山脉发掘早期人类的墓葬场所。每个女考察员都必须钻过一处宽度小于一英尺的缝隙,才能到达化石所在地,这个考察队后来也被称作“地下宇航员”。微生物学家、洞穴探险家海兹尔·巴顿(Hazel Barton)的工作是收集极端地下环境中的微生物,用它们做抗生素抗性研究。她的左臂文着达科他风洞的地图,那是她主要的研究场所。她就像所有现代密特拉教徒一样,被未知吸引。“在洞穴中的感觉,就像第一次踏上月球,”巴顿说,“你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看见它的人。去一个未知的地方,一个别人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的地方。如今能让你拥有这种探险体验的地方已经不多了。”<a id="noteBack_103" href="#note_103">[9]</a>
卡尔索高原的山毛榉林深处,我和卢西恩在森林中穿行,一步步靠近特雷比齐亚诺深渊入口。金合欢树中传出阵阵蝉鸣,叫不上名字的长尾鸟横穿过小路。前方的地下之物令我浑身神经紧张。我很好奇将会看见什么,以及能到达何处。我一边的口袋里装着骨雕猫头鹰,另一边是铜匣子,也许那即将揭开面目的深渊就是它的最佳安身之处。
蒂玛沃河的潜泳探险者在地下“圣所”里努力拼搏,寻找新的空间和新的发现,如果把他们视为现代密特拉教徒,倒让我想起地下世界历史性的性别特征。回溯古典文学中的地下探险,总是描写男人去地底营救被困、被掠或迷失的女性:比如俄耳甫斯寻找欧律狄刻,或赫拉克勒斯寻找阿尔刻提斯,都是这样的英雄壮举。在神话中,地下世界里的女性总是沉默的,或是要为男人的错误付出惨痛的代价。阿里阿德涅帮助忒修斯走出迷宫,却又被他抛弃,有些版本的故事说她后来死于阿尔忒弥斯之手。安提戈涅安葬了兄长波吕涅刻斯,克瑞翁便威胁要将她活埋。克瑞翁还剥夺了安提戈涅的权力,最终她在绝望中自缢身亡。哈迪斯关押了珀耳塞福涅,即便在她被德墨忒尔救出后,哈迪斯仍强迫她每年回到他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