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隐匿 -欧洲-(第2 / 9页)
由此,巴黎历史上最非凡的一幕开启。<a id="noteBack_80" href="#note_80">[12]</a>一七八六年,清空城市墓地、墓穴和墓群的工程开始了,六百多万具遗骸被转移到名为“伊索尔墓园”的采石场区。它位于当时的蒙鲁日平原,迅速成为人们口中的地下墓穴。伴随这项工作诞生的是一条残忍的程式化生产线,由挖掘工、清洁工、堆放工、司机、搬运工和监工构成。许多年里,每晚都有盖着沉重黑布的丧葬马车颠簸地穿过大街,前面有人持火炬引路,后面有牧师唱诵追思弥撒。马车载着挖掘出的骨骸,从公墓驶向伊索尔墓园,再把东西卸下。地道里,工人们分拣尸骨,按骨骼堆放,空间利用率很高。安排和堆放这些骨头还产生了一种小型民间艺术:紧密排列的股骨中间用一排排头骨隔开,所有头骨都要眼眶朝外摆放。
一个世纪后,摄影师菲利克斯·纳达尔(Felix Nadar)首次利用微光摄影技术揭开这些地下藏骸所的面容。他最著名的照片之一展现了工人拉运骨马车的情景,那场面令人非常不安。马车的轮子是木制的,两侧是纹理清晰的粗糙木板,那男人的脸几不可见,像被闪光灯的强光漂白了,他戴着一顶宽檐皮帽,穿着宽松的白色罩衫,衣服和裤子都缀满了补丁。他的脚下踩着无数肋骨和胫骨,马车上一些白色头骨从骨头堆里露出,它们的目光越过男人的肩,凝视着前方的地道。后来,纳达尔还乘热气球从空中俯拍巴黎,成为高空摄影先驱——他是第一个乘坐移动工具从上空拍摄城市影像的人,也是第一个从地下拍摄城市藏在黑暗中的样貌的人。
丽娜先把双脚伸进地洞,双手举过头顶,然后就消失了。杰伊依样而下。我想到本雅明所写的,进入地下城市的通道,“向即将离开的世界作别”,我最后远远地望了一眼隧道口的光,潜身进入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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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法兰西岛<a id="noteBack_Ⅳ" href="#note_Ⅳ">(Ⅳ)</a>的大部分位于卢台特期<a id="noteBack_Ⅴ" href="#note_Ⅴ">(Ⅴ)</a>的石灰岩上,这些石灰岩主要形成于始新世时期。在大约五百万年的时间里,这里曾是一片由无风海湾和海岸潟湖构成的区域。大量海洋生物在这里生活、死亡,死后又沉积为海床上的泥沙,最后被挤压成岩石。卢台特期的石灰岩是绝佳的建筑材料:质地坚固耐久,易于切割;颜色从暖灰到焦黄,各有风格。
所有城市都是景观的附加物,需要从其他地方获得补充。巴黎大部分区域就是以它的地下世界为基础建成的,一块块石料从基岩上开凿出来,运到地上各处,用于建筑或装饰。十二世纪末,人们大量开采地下的石灰岩,巴黎当地乃至全法国对巴黎石灰岩的需求不断上升。巴黎圣母院和卢浮宫的某些部分就是用卢台特期的石灰岩建造的;这些石材由塞纳河上的驳船装载着,运入河道网络,巴黎由此成为一个主要出口区。
六百多年的采石历史留下了深刻的遗迹,在巴黎南部的地底,存在着地上城市的“负像”:一个由石穴、石室、石廊组成的全长两百多英里的网络,主要分为三个区域,延伸范围覆盖九个地上行政区。这个网络叫作“vides de carrières”——采石洞,也就是地下墓穴。
我们清醒时的存在是一片大地,其中某些隐蔽地点会带我们进入地下世界,那是梦境升起的地方。我们每日路过这些不起眼的地方却视而不见。然而一旦睡眠来临,我们便迫不及待地摸索着回去,迷失在那些幽暗的走廊中。<a id="noteBack_72" href="#note_72">[4]</a>
本雅明痴迷于描绘地下空间,对他来说,这既有关地理,也涉及历史编纂。这本书一旦著成,或许会成为打开欧洲历史“地下世界”的一把“钥匙”。<a id="noteBack_73" href="#note_73">[5]</a>他将古希腊漫游者帕萨尼亚斯(Pausanias)视为先驱和自己的灵感来源之一。帕萨尼亚斯行走多年,记录希腊的渗透型地貌——泉水、裂隙、山谷,并将它们形容为连接地上和地下的通路系统。本雅明对城市中类似的连通点十分着迷。他在书中写道,在跨过边界进入地下世界时,应“向即将离开的世界作别”<a id="noteBack_74" href="#note_74">[6]</a>,还描写了“从地表通向地下深处的舱口”<a id="noteBack_75" href="#note_75">[7]</a>,以及“守护着入口”<a id="noteBack_76" href="#note_76">[8]</a>“保护和标记着过渡区域”<a id="noteBack_77" href="#note_77">[9]</a>的家神珀那忒斯。
《拱廊计划》最深入地下的一卷是“卷C”,描写了巴黎的地下墓穴和采石留下的矿洞。在卷C中,本雅明提出了他对巴黎看不见的城市的想象——充斥着“电光闪耀、震耳欲聋的黑暗”。他写过一段话,自我二十岁出头初次读到至今,仍记忆如新:
巴黎建设在一个洞穴系统之上……这个由地道构成的宏大技术系统,将古老的地窖、石灰岩采石场、岩洞和地下墓穴连接起来,从中世纪初开始,就不断有人踏入、穿行。<a id="noteBack_78" href="#note_78">[10]</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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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惊讶的是,采石技术并没有伴随时间进程出现明显的变化。先钻一个深六十英尺的竖井通到石灰岩层,然后沿着地层开凿横向地道。较大的石室里残留着未开采的石柱,用来支撑顶部。标准的地道六英尺高,三英尺宽,可容单人推着装满石头的手推车通过。一代代的采石工来了又去,子承父业,数百年来,迷宫也在不断拓展。由于石头坚固,不易塌方,因此较少发生死亡事故,不过每日暴露在矿石粉尘中,加上负重之苦,采石工的肺部和躯体往往都有损伤。
几百年来,对采石场的监管一向比较薄弱,几乎没有相关的地图。到了十八世纪中期,大范围地下开采的后果逐渐在地上城市中显现,出现了一些沉降坑,人们认为这跟魔鬼有关。采石洞慢慢向上侵噬,地下城市开始吞食自己的孪生兄弟。一七七四年,一处沉降坑在短短数秒内就蚕食了街道、房屋、马匹、马车和人。这个坑不在别处,恰恰位于“地狱街”。此后也发生了几次规模较小的类似事件,这种看不见的危险使恐慌在城市中蔓延。
路易十六即位后不久便制定对策,针对“巴黎地下采石场及周边区域”组建了一支监察队,任命查尔斯—阿克塞尔·居约莫(Charles-Axel Guillaumot)为总监察长,他们的任务是监管采石场,确保公共安全。居约莫对地下洞穴网进行了首次测绘,以期巩固现有洞穴,并规范日后的开采。地下城市规划系统由此建立,地下洞穴和地道根据地上街道来命名,从而以地面为对称轴创造出一个镜像城市。雨果(Victor Hugo)在《悲惨世界》(Les Misérables)中写道:“巴黎的地下还有另一个巴黎,有自己的街道、十字路口、广场、死胡同、主干线和交通。”<a id="noteBack_79" href="#note_79">[11]</a>
十八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居约莫想到可以把采石洞用作储藏空间,而此时巴黎急需储藏的是遗体。巴黎最早且最主要的墓地建于罗马帝国时代,当时位于南部的郊区。但随着城市扩张,大部分遗体埋在了城中的墓地,最著名的是雷阿尔区中心市场附近的圣婴公墓。几个世纪来,逝者不断,这个公墓成了数百万人的安息地。为了最大程度扩展空间,人们挖出古时的遗骸,分类整理遗骨,打包放入墓园内另建的墓室里,这些墓室被称为万人冢。公墓主要区域也从别处运来土进行扩建,形成了一个比之前高出六英尺的圆顶。不过,这儿很快也被腐烂的尸体塞满了。
死去的巴黎人给活着的巴黎人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一七八〇年,紧邻圣婴公墓的一处私人住宅的地下室墙壁在墓穴的重压下倒塌,骨骸和泥土涌进室内。显然必须要有一个彻底的解决方案。最后,人们想到采石场地道空间巨大,可作为墓地使用,恰好解决了这个问题。
在铁路隧道里,我们碰到了“萤火虫魔鬼”。他们闲站着,抽烟、聊天,所有人都戴着电石灯:腰上挂着碳罐,罐上有管子连到头上亮着的灯。灯头射出两道橙光,像魔鬼的角,温度不高却很亮。他们嘴里嘟囔着英语或法语,冲我们点点头——魔鬼的致意。
在隧道一侧逐渐升高的地方,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洞,仅一人宽。它右面几码处,我看出那儿曾有另一个相似的洞,现在已被水泥堵上了,看上去还很新。
我同两个朋友——就叫他们丽娜和杰伊吧——来探寻地下墓穴。杰伊是洞穴探险者,他的探险热情甚至延伸到了城市系统。他很爱开玩笑,沉得住气,身体强壮。丽娜是我们的小组领队,来过这里很多次,有时候会在下面待整整一周。她对地下墓穴兴趣盎然,尤其喜欢通过拍照和笔记来记录、保存它们的迅速变化。丽娜是个奇妙的混合体,地上的她犹豫不定,地下的她大胆无畏。她涂着猩红色的口红,头戴色彩鲜艳的贝雷帽,棕色的卷发绑在脑后,以防它在地道里惹麻烦。地下墓穴似乎给了她全新的人格。这看不见的城市让丽娜能够做自己,甚至超越自己。在这里,丽娜沉着冷静,知识渊博。和她同行,我感到很幸运。
“地下警察来过,把那儿堵上了,”丽娜指着地面上被封住的洞说,“所以我们带着手提钻和发电机下来,钻了这个新洞。这大概是眼下最安全的进入方法了,需要离开的时候,我们可以随时从检修孔出去。”
她又冲我们来时的方向指了指,说:“最后看一眼那光线吧,因为你得下周才能再见到阳光了。我们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