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蓝 (格陵兰,库鲁苏克)(第1 / 11页)
马特说:“今年很特别。六月份峡湾里的海冰就已经消失了。整个冬天的降雪量也很少。没人见过这样的年景。正常情况下,海峡里现在满是冰才对。两周前有人看到一只熊在库鲁苏克附近游泳。它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没人朝它开枪。”
马特从十九岁起就一直住在库鲁苏克,今年是他在这里生活的第十六年。他和伴侣海伦住在一栋蓝色木板房里,就在商店和学校的上面。他们二人都是经验丰富的登山者、滑雪者和向导,却都深藏不露,即便野外能力出众,但若非必要,他们不会试图证明自己。他们对这个格陵兰社区全心全意,饱含忠诚。马特在这儿生活的时间和建立起的深厚友谊都是有力的证明。
“欢迎来到我们的家!”到达时马特说道。房子里光线充足,通风良好,有着浅色木地板和白墙。一面墙上挂着一幅该地区的大比例尺地图,错综复杂的海岸线好像珊瑚。我们坐在一起喝茶。除马特、海伦和我外,还有两人:比尔·卡斯拉克,作曲家、指挥家,举止温和且风趣,我们认识二十年了;以及另一位海伦,海伦·莫特,我认识她才一两年,却已视她为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人之一。她是攀岩者、跑步者,也是才华横溢的作家。她天赋惊人,为人却极谦虚,无论是与人交往还是跟自然接触,处事一贯机敏而细腻。为了区别两位海伦,登山时我们叫她“海伦·M”。我们这些人一起登上了格陵兰岛东海岸的山峰,探索这片仅次于南极洲的冰川的地下世界。
我走向西边的窗户,从这里可以看到海湾的对岸。母亲和孩子们正沿着海边的小路散步。他们都戴着黑色的头网,带子紧紧系在脖子上,像送葬队伍,或是养蜂人在郊游。
二〇一六年的炎夏,在我前往格陵兰岛之前,世界各地的冰层都在逐渐泄露它们隐藏已久的秘密。冰层正在融化,本应埋在地下的东西,慢慢露出了地表。
在喀拉海和鄂毕湾之间的亚马尔半岛,四千五百平方英里的永冻层融化了。人类墓地和动物墓场都变成了泥泞之地。七十年前死于炭疽病的驯鹿尸体暴露在空气中,二十三人被感染,他们的皮肤因病变成了黑色,其中一个儿童死亡。俄罗斯军队高温焚烧感染者的尸体。俄罗斯兽医身着白色防护服在这里四处走访,为驯鹿和牧民接种疫苗。俄罗斯农学家宣称,该地区再也不会生长任何作物。据俄罗斯流行病学家预测,未来北极地区的埋葬场和浅坟还会释放出其他病毒:十九世纪末致命的天花病毒,还有长期潜伏在猛犸象冰冻尸体中的巨型病毒。<a id="noteBack_171" href="#note_171">[1]</a>
自一九八四年以来,印度和巴基斯坦军队在喀喇昆仑山脉持续着一场几乎被人遗忘的战争,在这里的锡亚琴冰川上,冰雪不断消融,双方用过的弹壳、冰镐、子弹、废弃制服、汽车轮胎、无线电设备,以及被屠杀的人类尸体都渐渐暴露出来。<a id="noteBack_172" href="#note_172">[2]</a>
在格陵兰岛西北部,一处被掩埋的冷战时期的美国军事基地,及其内部的有毒废料逐渐露出地表。一九五九年,美国陆军工程兵团建造了“世纪营”。他们在冰盖中挖掘地道,创造了一个隐蔽城镇:两英里长的通道网络,连通了实验室、商店、医院、电影院、教堂和两百名士兵的住所,为这一切提供动力的是世界上第一台移动式核能发电机。一九六七年,基地废弃,士兵离开时带走了核发电机的反应箱,其余基础设施则原封不动地留在了冰层之下,包括各类生物、化学和放射性废料。当时五角大楼的关闭报告宣称,这一切将被格陵兰岛北部持续不断的降雪“永久封存”<a id="noteBack_173" href="#note_173">[3]</a>。约二十万公升柴油、未知数量的放射性冷却剂,包括多氯联苯在内的其他污染物,将一直埋葬在那里。然而,随着全球气温上升,世纪营地区的融雪量预计将超过积雪量。类似的动态过程在地下世界屡见不鲜,已经成为一个重要比喻,埋葬已久的棘手历史,将再次出现。
那年夏天北极的气温打破了高温纪录,冰雪融化量也破了纪录,北极海冰覆盖范围则创下新低。格陵兰省府努克的最高气温达二十四摄氏度。丹麦气象学家重新检查测量数据,并无差错。过去十年里,冰盖体积减小的速度是上个世纪的两倍。那年,冰川开始融化的时间也比往年提前了一个月,冰川融水河流的流速超乎寻常。冰川学家也检查了他们的模型,同样并无差错。
夏末,格陵兰岛东南部的库鲁苏克岛海岸,海峡中的一座冰山“大汗淋漓”。冰山非常庞大,从海平面到顶部大概有一百英尺高,形状像圆顶的主帆。它如湿蜡般闪着白光,水下的部分像一个深绿色的光环。
海峡是深沉的蓝,万里无云的天空是锐利的蓝。盾牌似的山峦上方,挂着一轮白日的月亮。海峡远处大约六英里,一座冰川斜伸入海,冰川崩解形成的峭壁隐约可见。
现在是低潮。在海湾的前滩上,一个男人正俯身看着什么东西。他穿着亮黄色工装马甲和防水服,绷直着腿,弯着腰,袖子卷了起来,从小臂到肘部都红彤彤的。一具鼠海豚的尸体沉沉地横在海草丛生的石堆中。他一只手抓住海豚黑色外皮的一块皮瓣,一边剥皮,另一只手一边用弯刀割肉。看上去就像他在帮海豚脱潜水服。
大约一百栋木房子,每栋都坐落在一块冰雪覆盖的、光滑的片麻岩石台上。这就是库鲁苏克——更像鸟舍而非村庄。房子外立面板涂着鲜艳的彩漆,红色、蓝色和黄色,面板上的钉头还涂着白色的防锈漆。大多数房子用钢缆捆着,以抵御冬季的大风暴。在这里,从冰盖刮来的重力风堪比飓风,能把地表剥成光秃秃的岩石,在建筑物背风处摞起高高的雪堆,还能粉碎海岸线上的海冰。
今天没有风。空气是温暖的,前所未有的温暖。冰山大汗淋漓。那人在给海豚剥皮。防波堤的一侧,一大团浅色的什么东西用绳子拴在铁梯末端,在离岸一英尺左右处漂浮着,随着海浪微微摇晃。那是环斑海豹的躯干,头和前鳍被切下,尾巴被绑在一起。这些死海豹在那里有段时间了,散发着淡淡的绿光,内脏垂在海藻间。对于库鲁苏克的猎人来说,这个月的收获十分可怜。
从四月份开始,冰川融水加剧,在冰盖上汇集成蓝色和绿色的湖泊,在冰川上如河流般奔涌。冰盖上越来越多的融水改变了光线反射率,更多的阳光被吸收,融水温度升高,融化加剧,冰盖继而吸收了更多阳光,就这样形成了典型的恶性循环,只等冬天才暂停。
格陵兰岛冰川的崩解声轰隆作响。峡湾中,冰山大汗淋漓。极地科学家纷纷预测北冰洋冰盖完全消失的时间。冰川融化速度最快的地区是格陵兰岛的西北部和东南部,正是我要去的地方。
随着冰川消融,一些令人不安的失踪故事流传开来。据说一个俄罗斯商人穿着骆驼皮大衣,提着公文包,从东海岸搭飞机来此,却有去无回。一名日本徒步旅行者曾在该岛西部失踪,一连消失了数周。当地人半开玩笑地说起神奇的野生动物“奇苏瓦克”,它在冰面上游荡,抓走毫无戒心的旅行者——除冰川裂缝或薄如丝绸的海冰外,这是一个有生命的“凶手”。
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候,似乎有很多地方可以让人从地表掉入地球之中。<a id="noteBack_174" href="#note_174">[4]</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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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湾东侧,一个峭壁的背风处,竖着一大片白色的木制十字架,几乎延伸到潮汐线附近。十字架大小不一,有些横木已摇摇欲坠。从远处看,它们就像是顺着陡峭的地面流淌下来的一片雪地或一个小冰川。这其实是墓地,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表层土厚度足够掩埋尸体的地点之一。
一声高亢的呼号撕破天空,随即三四十声号叫加入合唱。库鲁苏克的雪橇犬挺直脊背坐在那里,对着天空发出狼一般的号叫。其中一只叫得格外卖力,以至于身上的铁链一下子抻得像根铁棒那么直,项圈随之一勒,又切断了它的叫声。
四个孩子和一只雪橇幼犬在大蹦床里跳来跳去,孩子们蹦得蹦床网底几乎贴上下方的基岩。小雪橇犬张开双腿支撑着自己。号叫声一起,小狗跟着叫,然后孩子们也号叫起来,一边蹦跳,一边号叫。
冰川在消融,一个男人在给鼠吻海豚剥皮,孩子们和狗在跳跃呼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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