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水 (格陵兰,库纳德 拉斯穆森冰川)(第1 / 7页)
“我愿意死后在这里重生成为一块巨石。这是我去过的最不寻常的地方之一。”我说。
“那倒是很好。”马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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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虽看不到冰川,却能感受到它。它散发的寒气,令周围空气降低了五摄氏度甚至更多。我们的露营地,离冰川崩解面超过一英里,即便如此我们仍处在冰川的寒冷气场之内。在库纳德·拉斯穆森度过的那些天,冰成了我们的一部分,喝的是冰,用来洗东西的是冰,躺下睡觉的地方也是冰。冰钻进了我们的耳朵、我们的梦境、我们的语言,填充了水、空气和岩石。我们进入冰中,冰也进入我们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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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库纳德·拉斯穆森,我们经由阿普西亚吉克冰川向遥远的北方前行,进入一种偏远且广袤的新秩序中。途中,我们穿过大峡谷般的峡湾,两侧是数千英尺高的片麻岩石壁,顶部是高耸的尖峰。这里有种我不认识的岩石:宽约一百码,质地疏松,颗粒粗糙,呈巧克力色,往往被夹在片麻岩之中,遍布这里的山峰和山谷,绵延数英里。沿着岩石脉络追踪,它们潜入海岸峡湾的水下,又在远处再次出现。
即便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也留下了人类冲突的痕迹。在一座鱼尾形峰顶的山麓侧谷中,我们经过了被遗弃了半个世纪的美国冷战基地。锈迹斑斑的飞机库骨架,大梁已被冬季频繁的雪崩压弯。一辆前部装着铲雪机的拖车,已陷入浅层冻土中。几千个油桶被腐蚀成橘黄色,或摞在一起,或站成蛇形。这儿看上去像座孵化所,让我想起了罗弗敦群岛莫斯克内斯海岸聚集的那一大片生锈的渔用浮球。基地里所有的人造物都呈现出苔原的颜色——褐橙色、棕色和绿色。地衣和苔藓在这军事遗迹的壁龛中放肆生长,仿佛北极的迷彩。
沿着峡湾往下走,在一个有淡水溪流注入的海湾里,有座美得让人震惊的冰山。它在阳光下闪耀着白光,狭长而低矮,只比环绕着它的幽暗水面高出不足十五英尺。冰山上缘有着优雅的弧线,不过最引人瞩目的是侧壁上深深的沟槽,一条一条笔直且相互平行,就像特意雕刻似的。沟槽发出独特的蓝光,每一道都略有不同。沟槽变浅处的冰面上闪着波纹,凸起处、低陷处都反着光,像刚负伤的血肉。
见到冰臼之前,我们已经听到了它的声音:低沉的隆隆声,随着我们的靠近,声音越来越大。冰臼位于一个较浅的洼地中,花一天时间攀登冰川便可到达。三条融水河蜿蜒着汇向这里,就像罗弗敦群岛的洋流泡沫旋转着汇向莫斯肯大漩涡一样。
我绕着这个冰臼转圈,尽量远离它的边缘,直到找到可以安全观察其深处的位置才站定。这无疑是我见过的最美丽也最可怕的空间。穴口呈椭圆形,最宽处约十二英尺。侧壁是蓝色的冰,像玻璃一样光滑,有些地方有圆齿。它从冰川表面垂直通向地下,如同一口竖井。大约到二十英尺深处,便没有任何光线了,视觉也随之消失。看样子,这个冰臼很可能贯穿冰层,通到几百码深处的基岩。一股融水从它的西侧倾泻而出。
那天,我们或多或少都感受到了冰臼的吸引力。它对周围事物的影响,就像漩涡对海洋的影响。在它面前,我胸口有股冲动,想要一点一点靠近其边缘。冰臼本身明确而强大,它是通往蓝色冰下世界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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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找到冰臼的七天前,我们先到达了库纳德·拉斯穆森冰川。这是个巨大的冰体,甚至能形成自己的小气候。
峡湾呈Y字形分岔,一支向东北蜿蜒,一支几乎朝向正北。目光越过北边那支的峡口,远处是卡拉雷冰川,一直延伸至潮汐线。它西侧还有一座小一点的冰川,已经退回到水面之上,成为一道冰拱,我估计宽几百码。冰拱闪耀着旧冰的蓝色光芒,一条充沛有力的融水溪流从中涌出,奔流入海。
马特说:“有一次,我和吉奥乘狗拉雪橇,只用两天就从库鲁苏克到了卡拉雷,每天走八十公里,当时天气恶劣,海冰蚀损,情势相当凶险。很多时候,我们必须用鱼叉在雪橇前探路,试试冰面是否够硬,免得栽下去。”
我们沿着峡湾的东北分支前进,快要走出浓雾时,水中多了碎冰和随潮汐滑出的不规则冰山。在离浓雾不到一英里处,水边一座山峰下有片漂砾地,我们在那里找到了一块适合搭帐篷的平地。雪地里有条小溪可以提供淡水。斜坡上,一丛丛欧洲越橘已开始结果。我们正前方的峡湾上,一座尖峰拔地而起,其上也嵌着一块巧克力色的岩石,形如闪电。
我们离峡湾边缘不到几百码,那山体是一整块片麻岩,沿着峡湾海岸绵延数百码,有着曲折的纹理,线形分布的石英石和黑云母一同闪着光。
蓝色的小冰山漂离了海岸。
我们到达的那个下午,并没有看到冰川,它藏在笼罩整个海峡的浓雾里,浓雾宽约一英里,高度不过几百码左右。雾气上方是蓝色的天,之下是蓝色的水,其后方则是蓝色的冰。潮湿的空气因看不见的冰而凝结,形成了悬浮的浓雾。
冰川虽看不到,却能听得到。跟库纳德·拉斯穆森冰川相比,阿普西亚吉克冰川显得过于腼腆。放下包几分钟后,我们就听到了它的第一声怒吼。放包处是块片麻岩壁架,秋天到来之前,这儿都会是我们的家。巨响毫无征兆地从浓雾中传出,震得我们像果冻一样摇晃起来。
“砰!欢迎来到库纳德·拉斯穆森,冰说话了!”海伦说。
在我们头顶四五英里的对流层上层,阳光经空气中的冰晶折射形成淡淡的彩虹,点缀着高空。
又一轮爆炸声从雾堤后滚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