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第6 / 7页)
“背包,”他说,“你忘了背包,舒哈特先生。”
“往前走!”雷德里克命令道。
他既不想解释,也不想撒谎,而且不管怎样,都没必要就此说些什么。这小子必须继续往前走,他别无选择,他必须走。亚瑟便开动起来。他弓着腰,步履艰难地拖着脚向前走,试图把牢牢地粘在脸上的东西撕下来。此刻,他看起来是那么小,那么楚楚可怜,那么瘦骨嶙峋,仿若一只浑身湿透的小流浪猫。雷德里克紧随其后,一走出阴凉处,就感受到了阳光的烘烤,暂时失了明。他用手挡住脸,后悔没把墨镜带来。
每走一步都扬起一小团白色尘土,灰尘落到靴子上,发出阵阵恶臭。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亚瑟臭气熏天,跟在他身后简直难以忍受。过了好一会儿,雷德里克才意识到,臭味其实主要来自他自己。这气味太难闻了,但不知何故,闻起来却很熟悉。以前刮北风的时候,把工厂的烟雾刮到街道上,镇子上就满是这种臭味。他那身材高大、面色阴郁、眼睛通红的父亲在世时,每次下班回家,浑身也会散发出同样的味道。每当这时,雷德里克都会急忙躲进远处的角落里,怯生生地看着父亲扯下工作服,扔进母亲怀里,接着把那双磨破的大靴子从大脚上脱下来,塞到衣帽架下面,然后穿着袜子缓缓走进浴室,留下一串脏兮兮的脚印。他会在浴室里待很长时间,一边嚷嚷,一边大声拍打湿漉漉的身体,脸盆叮当响,他轻声咕哝几句,最后冲外面大吼道:“玛利亚!你睡着了吗?”父亲洗澡的时候,他依然在角落里等着。洗完之后,他会坐到餐桌旁。此时,桌上已经摆好了半品脱<a id="noteBack_2" href="#note_2">[2]</a>伏特加、一大盘浓汤、一罐番茄酱。等他喝完酒,喝光汤,打个嗝,开始享用肉和豆子时,雷德里克才敢出来,爬到他的膝盖上,问他今天又把哪个工头、哪个工程师丢进硫酸里了……
“要是能清洗一下就好了。”亚瑟不安地东张西望,“哪怕只是洗把脸也行……”
雷德里克心不在焉地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脸上沾满干掉的黏液,上面全是指印,而且,他浑身上下结了一层龟裂的烂泥。但雷德里克对他什么感觉都没有,既不怜悯也不生气。就是一把会说话的钥匙罢了。他移开目光。一片宽阔荒凉的空地在他们眼前摊开,像是废弃的建筑工地,地上散落着尖利的砾石,铺着一层白色尘土,上面洒满了刺目的阳光。阳光白炽、滚烫、来势汹汹,所照之处寸草不生,令人难以承受。从这里可以看到采石场的另一端,也是白得耀眼,而且从这个距离望去,显得非常平滑且干净。采石场近端散落着许多巨石,入口处就在挖掘工人的红色小屋旁,小屋在巨石间显得格外显眼。那是唯一的地标。他们必须朝那边直走,能否抵达,全凭运气。
亚瑟突然坐起来,把手伸到卡车下面,拽出一个生锈的铁罐。
“你瞧,舒哈特先生,”他变得更加欢快起来,“这肯定是我父亲留下的。下面还有呢。”
雷德里克没吭声。你不该说这些的,他冷漠地想,你最好别提你父亲,最好闭上你那张臭嘴。不过,其实你说什么都无所谓……他站起来,疼得咝咝倒吸气,因为衣服都粘在肉上了,粘在了被烫伤的皮肤上,而现在,衣服从皮肤上扯开,随即引起一阵剧痛,就像扯掉伤口上干掉的绷带一般。亚瑟也跟着站起身,咝咝地倒吸气,同时疼得呻吟起来,用极度痛苦的眼神看了雷德里克一眼。很显然,他真的很想抱怨,但又没那个胆,只敢克制地压低嗓音说:“我可以再喝一口吗,舒哈特先生?”
他们一前一后蹲着向前走,只从黏液中露出一个脑袋。每打一道闪电,雷德里克就看到亚瑟的长发随之竖起,同时感觉好似有一千根针扎在他的脸上。“继续走!”他单调地重复道,“继续走!”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其间有一次,亚瑟转过头,把侧脸对着他。他看到前者那只睁得大大的、写满恐惧的眼睛,正在斜视着自己,苍白的双唇哆哆嗦嗦,汗涔涔的脸颊上沾满了绿色黏液。接下来的闪电位置很低,他们不得不把头也没进黏液里。嘴巴被绿色黏液粘住,呼吸变得极为困难。雷德里克把鼻孔里的棉花掏出来,大口喘气,这时,他发现臭味已经没了,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新鲜空气的味道。不过,周围的蒸汽却越来越浓,也许是眼前的东西正变得越来越暗,反正他再也看不见左右两侧的山丘了。除了沾满绿色黏液的亚瑟的脑袋,以及在身边打转的黄色蒸汽,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能穿过去,我能穿过去,雷德里克心想,又不是第一次了。这简直就是我人生的写照:深陷粪坑中,头顶上电闪雷鸣,我这辈子一直这样。这些臭粪水是从哪儿来的?简直太多了……同一个地方竟有这么多粪水,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好像全世界的粪水都流到这儿来了……这就是“秃鹫”干的,他愤愤地想。“秃鹫”来过这里,把这个烂摊子甩在了身后。“四眼”在右边翘了辫子,“鬈毛狗”在左边翘了辫子,因此,“秃鹫”便在他们中间取道,从黏液里穿了过去。你活该,他对自己说,所有追随“秃鹫”足迹的人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难道你到现在还没学到教训?正是因为有太多“秃鹫”这样的人,所以世界上再也没有干净的角落,整个世界都污秽不堪……努南是个白痴。雷德里克,他说,你是平衡的破坏者、和平的扰乱者,对你来说,不管什么秩序都是坏的,坏秩序是坏的,好秩序也是坏的,因为有你这种人存在,所以世界上永远不可能有天堂。你他妈怎么知道,死胖子?我什么时候见到过好的秩序?你什么时候见到过我身处好的秩序之中?在我一生当中,我见过基里尔和“四眼”这样的人长眠于坟墓中,如此一来,“秃鹫”们就可以像虫子一样在他们的尸骸间以及尸骸之上爬行,然后不停地排泄、排泄、排泄……
他踩到一颗松动的石头,滑了一跤,整个身体淹没到黏液里。浮出液面时,他看到亚瑟扭曲的脸庞和鼓凸的眼睛就在跟前。在那一瞬,他浑身发冷,以为自己迷失了方向。但实际上并没有。他立刻意识到,他们必须往在黏液表面支棱出的黑色岩石尖的方向走。尽管那块岩石是他在黄色雾霭中能看到的唯一东西,但他还是意识到了这一点。
“停!”他大喊道,“再往右走!绕到岩石右边去!”
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只好追上亚瑟,抓住他的肩膀,用手指向目标方向:往岩石右边走,保持低头姿势。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他心想。走到那块岩石旁,亚瑟潜入黏液里,立时有一道闪电噼啪一声,击中了黑色的岩石尖,炽热的红色碎块四散开来。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他在心里重复道,随即也将脑袋潜入黏液中,胳膊和双腿奋力摆动。又一声惊雷在耳朵里轰隆隆回响。你会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脑海里掠过一个转瞬而逝的念头:我在和谁讲话?我不知道。但必须有人付出代价,必须有人为我的遭遇付出代价!你给我等着,等我走到金球那儿,等我走到金球那儿,我会把这粪水灌进你的喉咙,反正我又不是“秃鹫”,我会让你按我自己的方式回应我……
雷德里克把手里的酒瓶收了起来,说:“看见岩石之间那个红色的东西了吗?”
“嗯。”亚瑟战栗地喘着粗气说。
“朝那边直走。出发。”
亚瑟伸了伸懒腰,呻吟一声,挺起胸脯,疼得龇牙咧嘴。他环顾四周,然后说:“要是能洗一洗该多好……全身上下黏糊糊的。”
雷德里克一语不发。亚瑟看着他,深知无望,遂点点头,迈开步子,但又突然停了下来。
终于来到了干燥的地面上,来到被阳光烤得白热的碎石上,他们已经被震得什么都听不见了,胃里翻江倒海,便互相搀扶着以免摔倒。雷德里克看到一辆卡车,车轴下陷,上面的油漆早已剥落。他隐约记起,他们可以在那辆车的阴影中歇口气。于是,他们便爬了过去。亚瑟躺在地上,用毫无血色的手指拉开外套拉链,雷德里克则倚在卡车车身上,在碎石上尽可能把手上的黏液擦掉,然后把手伸进夹克里。
“我也要喝点儿。”亚瑟说,“给我也来点儿,舒哈特先生。”
令雷德里克惊讶的是,这小子的声音居然那么洪亮。他抿了一口,闭上眼睛,倾听着火辣纯净的烈酒涌进喉咙,穿过胸膛。接着,他又喝了一口,然后把酒瓶递给亚瑟。结束了,他无精打采地想,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地穿过了恶臭粪水。是时候跟你算算账了。你以为我会忘?不,我什么都记得。你以为你没把我淹死在粪水里,而是让我活了下来,我就会对你感激不尽?去你妈的吧!我不会感谢你的。你要完蛋了,明白吗?我要把这些统统除掉。现在轮到我做决定了。我,雷德里克·舒哈特,拥有清醒的判断力和健全的头脑,将要为每个人、每件事做出决定。至于其他人,“秃鹫”们、“讨厌鬼”们、外星人们、“瘦骨”们、“科特布莱德”们、“寄生虫”们、“刺耳”们——你们西装革履,干净时髦,提着公文包,道貌岸然地口若悬河,摆出一副施舍的姿态,提供着就业机会,换取永续电池、捕虫阱,为人们描绘出一幅美好前景——我受够了被你们牵着鼻子走,我这辈子始终被人牵着鼻子走,我一直像个白痴一样跟别人自吹自擂,说我乐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们这些王八蛋只会虚伪地点头,互相使眼色,然后继续牵着我的鼻子,拖着我,拽着我,穿过地狱一样的造访区,穿过监狱,穿过酒吧……够了!他解开背包肩带,从亚瑟手中接过酒瓶。
“我从来没想过……”亚瑟用一种略微困惑的语气说,“这种情况我根本想象不到。我当然知道会有死亡、烈火之类的。但刚才的经历,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咱们返程时可怎么办呢?”
雷德里克并未听他讲话。这小子说什么都已不再重要。其实之前他的话也不重要,但至少那会儿雷德里克还把他当人看待。而现在呢,他……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一把会说话的钥匙。它愿意说什么就随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