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奈松,自己选择命运(第1 / 3页)
路程就这样一点点过去,在回忆和试探边界的痛苦里。
南极区内的状况一天天恶化。火山灰的掉落已经不再时断时续,周围开始变成一片死寂的风景;视野中的群山、峰岭和垂死的植物,都用灰白色的线条勾勒而成。奈松开始想念能看见太阳的日子。一天晚上,他们听到啸叫声,应该是一只巨大的克库萨在外面觅食,好在叫声离他们很远。还有一天,他们经过一片池塘,那儿的水面漂了一层灰,已经变成镜灰色;下面的水安静到令人不安——考虑到它的来源是一条急流。尽管他们的水壶已经快要空了,奈松还是看看沙法,沙法点头,警觉地同意。表面看来没什么不对头,但是……这么说吧。要在第五季存活下来,有准确的本能反应,跟拥有适当的工具同样重要。他们避过那片死水,活了下来。
第二十九天傍晚,他们到了一个地方,帝国大道突然不再向前延伸,折而向南。奈松隐知到:大道一边有点儿像是火山坑的边缘。他们之前已经翻越一道山岭屏障,它们围绕着这片圆形的、平整到反常的区域,而且大道沿着古老的破坏区,呈环形延展,在坑的对面继续向西。不过在圆形正中,奈松终于见证了一处奇观。
老头儿噘嘴丘是个嵌套火山坑——就是一座旧火山坑里套了一座新火山坑。这座很特别,因为它形状太完美;奈松读过的书上说,通常来讲,外面那个更古老的火山坑会因为内层较新的火山喷发而遭到巨大破坏。而在这里,外层坑却是原封未动,几乎完美的一圈。尽管已经被岁月磨蚀,也长满了植被。奈松无法真正看到它,因为绿植太多,但她可以隐知得很清楚。内层火山坑更扁长一些,从好远处就能看到它的闪光,以至于奈松无须隐知就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那次喷发肯定温度极高,至少曾经是,以至于整个地质构造险些自毁。剩下的部分变成了玻璃质地,天然粹炼之后,经过许多个世纪都没有多少损伤。那座形成嵌套火山坑的火山现在已经沉寂,它古老的岩浆室早已变空,甚至没有一丝残余的热量存留。但曾经在某个时间点,噘嘴丘发生过真正壮观(又极为可怕)的地壳穿孔事件。
按照灰铁的嘱咐,他们在距离噘嘴丘一两英里的地方扎营。黎明之前的半夜,奈松醒来,听到远处有尖厉的鸣叫声,但沙法安抚了她。“我时不时就会听到那种声音。”他轻声说,伴着火堆的噼啪声。他这次坚持要安排守夜,所以奈松承担了前半夜。“是噘嘴丘树林里的某种东西。它看似并没有向我们靠近。”
前往灰铁所谓“死亡文明遗迹”的旅程长达一个月,还算平静,按第五季旅行的标准来说。靠原有物资和沿途收集,奈松和沙法的食物足以果腹,虽然两人都有些消瘦。奈松的肩膀顺利复原,尽管她曾有几天发热,身体虚弱;那几天里沙法叫停休息的时间,感觉要比平时更早。第三天,发烧症状消除,伤口开始结痂,他们恢复正常步调。
沿途几乎没碰到其他人,灾季已经持续一年半,这样倒也正常。这种时候,任何无社群者都加入了劫掠团伙,而这类团伙中存续下来的,应该也已经不多——只有最凶狠邪恶的,或者除了野蛮残暴,还有其他优势的团体还能存在。它们中的大多数应该已经去了北方,南中纬区,那里有更多社群可供袭扰。连贼寇都不喜欢南极区。
在很多方面,这种几近无人的荒凉很适合奈松。无须当心其他守护者,没有心怀无理恐惧的社群成员需要防范。甚至没有其他原基人小孩;奈松想念其他人,想念他们的叽叽喳喳,还有那段短暂的归属感,但说到底,她对沙法花费在其他孩子身上的时间和注意力仍然怀有不满。她年龄已经足够大,知道自己这份嫉妒有多么幼稚。(她的父母也很宠爱小仔,但事实已经明显到可怕:得到更多注意力,并不等于受到偏爱。)但现在有了独占沙法的机会,奈松还是感到开心,并且有一份贪婪的满足感。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相处默契,但是白天说话不多。晚上就是睡觉,蜷在一起抵抗日渐寒冷的天气。安全方面无须担心,因为奈松令人信服地展示了她的警觉,只要周围稍有动静,或者附近地面有一点点脚步声,就足以让她醒来。有时候沙法不睡觉;他尽力了,但还是只能躺在那里微微颤抖,时不时屏住呼吸,勉强抑制住肌肉抽搐,因为不想让自己暗藏的痛苦打扰到奈松。他睡着时也不安稳,时而会惊醒。有时候,奈松也一样睡不着,默默地同情他,为他心痛。
于是奈松决定做点什么。就是她在寻月居学会的那种操作,尽管程度上更小一些:她有时候会让沙法隐知盘的核石吸收一点点自己体内的银线。她不知道这办法为什么管用,但她记得,寻月居的守护者们都会从自己主管的孩子们身上吸收一点儿银线,然后松一口气,就像核石得到了某种外物可以消磨,自己体内的压力就减小一些。
奈松相信他,但那天晚上,两人都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他们在天亮之前起床上路。在黎明的微光里,奈松瞪视着他们面前富有迷惑性的、平静的双层火山坑。靠近看,更容易看清内层火山坑周围的石壁上有开口,间隔均匀;有人想让别人可以进入。外层火山坑的底部却长满植被,黄绿色,到处是树木一样高大的乱草在摇曳,它们显然是挤死了该区域所有的其他植物。荒草丛中,她甚至连羊肠小路都隐知不到。
但真正的意外,还在噘嘴丘地下。
“灰铁所谓的死亡文明遗迹,”奈松说,“在地底下。”
但是沙法,自从奈松表示要献出所有能量给他的那次以来,就没有从她或者其他任何人身上吸收过银线——就是那天,奈松认识到他脑子里那片金属的实质。她觉得自己能理解沙法为什么收手。那天,他们之间发生了某种变化,沙法不能再允许自己吞食她的一部分,就像某种寄生虫一样。但这也是奈松偷偷向他输送魔法的原因。因为他们之间的确发生了变化,如果奈松也需要沙法,自己主动给沙法那些他不肯取走的东西,他就不是什么寄生虫。
(很短时间之后,她就将学会共生关系这个词,并且点头,很高兴终于有个名字来描述这个。但在那之前很久她就已经决定,用家人这个词就可以了。)
当奈松给沙法自己的银线时,尽管他本人正睡着,他的身体还是会很快吞噬那些能量,以至于她必须尽快缩手,以免失去太多。她也只能省出一点点。献出更多的话,第二天她会疲惫不堪,无力行走。但即便是那一点儿,也已经足够让沙法睡着——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知怎么,奈松发现自己渐渐能制造更多银线。这是个受欢迎的变化,现在她能更好地缓解沙法的痛苦,而自己又不至于特别疲劳。每当她看到沙法安稳下来,平静地睡去,都会感到骄傲,觉得自己很棒,即便是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好。这不重要。她下了决心,要做沙法的乖女儿,超过自己对待杰嘎时候的表现。末日之前,一切都会更好。
晚上做饭期间,沙法有时会讲些故事。故事里,过去的尤迈尼斯城是个神奇又怪异的地方,像海底世界一样不可思议。(他讲的永远是古老时代的尤迈尼斯。近时代的尤迈尼斯已经在他的记忆里消失,跟从前的那个沙法一道被抹去了。)奈松甚至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地方:好几百万居民,没有一个是农夫或者矿工或者其他任何能融入她所知世界的角色,很多人都痴迷于某种时尚潮流、政治派别或阵营,复杂度远远超过职阶与种族差异。有普通领导者,但还有尤迈尼斯的精英领导者家族。加入公会的壮工和那些没有公会的壮工,在社会关系和地位稳定性方面大大不同。创新者如果来自历史悠久的家族,就可以竞争进入第七大学的资格,但也有创新者只能修理城市贫民窟里的旧物。尤迈尼斯之所以那样复杂又奇怪,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它存续了太长时间,当奈松意识到这一点,那感觉很怪异。城里曾经有古老的家族。图书馆里的藏书有的比特雷诺镇还要古老。组织也有群体记忆,并且会复仇,起因可能是三四次灾季之前遭到的慢待。
沙法也跟她讲支点学院的事,尽管不多。这里是另外一个记忆空洞,深不见底,像一座方尖碑——尽管奈松发现,自己总是拒绝不了诱惑,想要探察这个空洞的边界。毕竟,那里是她的妈妈曾经居住的地方,尽管有过此前的种种,这一点还是会吸引她。但沙法关于伊松的记忆很贫乏,即便当奈松鼓起勇气直接问到这个,也收获不多。他努力回答奈松的问题,但当他这样做的时候,说话却总是断断续续,脸上的表情特别痛苦、不安,比平时更苍白。奈松因此强迫自己慢慢询问这些问题,中间隔上几小时或者几天,给他足够的时间恢复。她了解到的,多数都已经猜到,关于她的妈妈、支点学院,还有灾季之前的生活。但听到这些,对她还是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