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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第1 / 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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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团体致力于实现气压平衡过程的逆转并发展了许多信徒。他们之中的机械师制造了一台机器,它从大气中获取空气,用外力减小其体积。他们将这个过程称为“压缩”。机器把空气恢复到储气槽的气压,那些逆转主义者兴奋地宣布,这为一种新型补给站的建造打下了基础,这种补给站——和它填充的每一个肺——不仅赋予个人以新生,而且也激活了整座宇宙。唉!仔细检查一下这台机器,你就会发现它的致命缺陷。机器本身由储气槽中的空气提供动力,要充满一个肺,它得消耗更多空气。它不能逆转气压平衡,反而和世上万物一样,只能加快这个过程。

一般的猜测认为,大脑的结构是这样划分的:一台引擎位于头部的中心,实现现实认知,环绕在它周围的是一系列存储记忆的部件。我的观察结果与这个理论一致,因为外围部件似乎大同小异,而位于中心的部件却不大一样,它更加特殊,而且活动的部分也更多。然而这些部件十分密集,我无法看清它们如何运作。如果我要更深入地研究,就得更近一步观察。

在这篇铭文最初,我说空气不是生命之源,这就是原因所在。空气既不会创生,也不会消失,宇宙中的空气总量保持恒定。假如我们的生命只需要空气,那么我们永远不会死。然而真正的生命之源是气压差,空气从稠密的地方流向稀薄的地方。我们的思维和活动,以及我们所造的每一台机器的运转都是靠流动的空气来驱动的,不同压力间达到平衡的趋势产生了这种动力。一旦宇宙间各处的压力达到平衡,所有的空气将不再流动,变得毫无价值。总有一天,我们将被静止的空气所围绕,无法从中获得半点能量。

我把显微镜转向了一个记忆单元,开始检查它的结构。我没指望自己能解开记忆之谜,只想着也许能推测出记忆存储的方式。如我所料,那里根本就没有用来记录的大片金箔,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成排的齿轮和开关也不存在。相反,里面的部件几乎就只有一排空气管。透过空气管之间的缝隙,我隐约看见这个存储单元的内部泛着涟漪。

其实我们不是在消耗空气。每天我从新换的肺中获取的空气完全从肢关节和身体外壳逸出,排放到周围的大气中。我只是把高压空气变成了低压空气。我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对宇宙气压的平衡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我所思考的每一个想法,都加速了世界末日的到来。

我一面凝视此情此景,一面问自己,我的身体究竟由什么组成?协助我在房间各处操作和观察的管道,基本上类似于把我的手眼同大脑连接起来的软管。在实验过程中,这些机械手的本质不正是我的双手吗?潜望镜末端的显微镜头实际上不也是我的双眼吗?作为一个得到了扩展的个体,我微不足道的身体充当了中央的超级大脑。就是以这种不可思议的配合,我开始了探索自身的旅程。

要是在别的场合认识到这一点,我会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冲到大街上。但是以我现在的情形——身体锁在固定支架上,大脑四处悬挂在实验室里——那么做是不可能的。我能看见自己喧嚣的思维引发大脑中的叶片飞速运动,这反过来又增长了我对这种约束状态的不安。在这样的时刻恐慌起来可能会导致死亡:被噩梦般困住的同时再不由自主地扭动身体,挣扎着对抗身体的束缚,直到空气耗尽。有意无意间,我的手调整了操纵杆,把潜望镜的视场从网格结构转向了工作台面。不用再观察和放大自己的恐慌心理,我也得以平静下来。重新恢复镇定之后,我便开始了组装自我的冗长过程。最后我把大脑恢复到初始的紧凑结构,装好脑壳,然后从固定支架上解脱出来。

随后我明白了时钟出现异常的原因所在。我看出叶片移动的速度取决于吹向它们的空气,充足的气流几乎可以使叶片无摩擦地移动。要是它们移动得比较缓慢,那是因为它们受制于较大的摩擦力,只有在支撑它们的空气垫比较薄、吹过网格的气流比较弱时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接下来我明白了为什么缺少空气致死的人在安装好充满空气的肺之后仍然无法恢复生命。持续的气流形成气垫,使网格结构中的叶片维持平衡状态,也使得它们来回的摆动非常迅速。这也就意味着,一旦气流停止,一切就全都丢失了,所有的叶片都垂下来,呈现同样的悬挂状态,它们所代表的思维模式和意识都被擦除了。恢复空气供应无法复原失去的一切。这也是高速思维的代价,更加稳定的存储思维模式的媒介意味着意识运作速度的减慢。

钟楼的时间没有变快,而是我们的头脑变慢了。钟摆驱动钟楼的节拍从不会改变,流过管子的水银也没有加快速度,但是我们的大脑依赖空气的流动,空气流动得越慢,我们的思维就越慢,从而使我们觉得时钟变快了。

领悟了这种网格结构的性质之后,一系列结论接二连三地出现在我脑海里。第一个也是最普通的一个,我明白了为什么造就大脑的唯一成分是金这种最具延展性和韧性的金属。只有最薄的叶片才能满足这种机制对于移动速度的要求,只有最精致的细丝才能充当叶片的转轴。我用笔在铜板上刻下这些文字时会产生一些铜屑,每刻完一页,我就会把它们扫下来,相比之下,这些铜屑简直就是粗糙笨重的废料。只有金质媒介才能实现记忆的快速擦除和存储,而且比任何开关或齿轮的组合要快得多。

我曾害怕我们的头脑会变得迟钝,正是这样的担心激励着我进行自我解剖。然而我认为我们的识别引擎——尽管是由空气驱动——最终的本质还是机械的,这台机器的某个部分会逐渐疲劳变形,从而造成速度减慢。这本来是一件可怕的事,不过至少我们还有希望修复这台机器,把我们的大脑恢复到它最初的速度。

我为每个部件更换软管,这项重复性工作需要极大的精力和耐心。我从后边又取下一个部件,从顶部取下两个,从两个侧面各取下一个,然后把所有的六个都挂在了头顶的架子上。我完成时的情形看上去就像大脑爆炸一秒钟之后某个短暂瞬间的再现。考虑到这些,我再一次感到震撼。不过,认知引擎终于显露出来,从我躯干伸出的一束软管和操纵连杆在下边撑着它,我也终于可以将显微镜旋转到任意角度并观察拆卸下来的组件的内表面。

起初我给别的解剖学家讲述我的发现时,他们不相信我。不过,在进行自我解剖实验之后的几个月里,他们中越来越多人开始认同我。人们对大脑又进行了一些检查,对大气压力实施了多次测量,结果都证实了我的断言。我们这座宇宙的背景气压的确在升高,所以我们的思维速度减缓了。

我知道这样做有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削弱我的思维能力,不过几项基础算术测试表明我的思维没有问题。一个部件已经挂在上边的架子上,此时我可以更清楚地观察大脑中央的认知引擎;不过,要将附加的显微镜伸进去进行更加细致的观察,空间还是不够。若想彻底弄清楚大脑的工作原理,我至少得取下六个外围部件。

这个真相被广泛了解之后,恐慌开始大范围传播,因为这是人们第一次审视“死亡不可避免”这个想法。为了缓解大气变得稠密,很多人号召严格减少活动,对于浪费空气的谴责逐渐升级为愤怒的谩骂,在有些社区,甚至还出现了死刑惩罚。考虑到许多世纪之后我们的大气压才会同地下气槽中的相同,恐慌又平息下来,因此死亡的惩罚也就令人蒙羞。我们不确定这个过程到底要经历多少个世纪,有人在进行进一步的测量和计算并对结果进行思考。同时,大家开始广泛地讨论,我们应该如何度过余下的时间。

每个部件都有一个专属的空气储备器,从大脑基部的调节阀伸出的软管为它补充空气。我把潜望镜对准了最后边的那个部件,利用遥控机械手,迅速取下输气软管并装了一根更长的软管。为了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个动作,我曾练习了无数次。即便如此,我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在这个部件耗尽它自己的空气储备之前完成管路连接。确认了部件的运转没有被我打断之后,我才继续往下进行。我重新整理了一下较长的软管,以便更清楚地看到刚刚被它挡住的那个裂缝里有些什么:连接这个部件与相邻部件的其他软管。我操纵最纤细的一对机械手伸进那道狭窄的缝隙,一个接一个地用较长的软管替换原来的软管。最后,我完成了整个部件上的工作,它与大脑其他部分的每一条连接管路都被我更换。这样我就可以从支撑结构上拆下它,并把整个单元从后脑那儿取下来。

可以这么说,我的意识被编码成这些微小叶片的状态,不过更准确的描述是,被编码成不断改变方向并驱动叶片的气流。看着这些不停摆动的金叶,我明白了空气不像我们通常所想的那样,仅仅为实现思维的引擎提供动力。事实上,空气恰恰就是我们思维的媒介。我们的思维就是一种气流的模式。我的记忆被记录下来,不是通过金箔上的刻痕或者开关的位置,而是依靠持续不断的氩气流。

然而,要是我们的思维纯粹是气流的模式,而不是齿轮的运动,这个问题就严重得多了。有什么因素可能导致流经每个人大脑的气流变慢呢?不可能是因为气体补给站的配送器压力降低了;我们肺部的气压特别高,空气必须经过一系列的调节阀降压后才能送到大脑。我觉得思维能力的减弱一定源于反方面的因素:外界环境的气压在升高。

拥有了这样全新的理解,我就可以再次将显微镜对准识别引擎了。在那里我也观察到了金属丝网格,不过上边承载的金叶没有固定在哪个状态,而是迅速地前后扑动,快得让我几乎看不清。实际上,整个引擎似乎都在运转,它所包含的网格多于输送空气的毛细管。我奇怪空气如何能连续不断地吹动所有的金叶。我对叶片进行了好几个小时的仔细观察才发现,它们自身也起到了毛细管的作用。叶片组成临时的管道和瓣膜,在短暂的时间里使气流转向,依次吹向其他叶片,最后管道和瓣膜还会消失。这是一台连续变化的引擎,它的一部分作用其实就是改变自身。网格结构还算不上一台真正的机械,它相当于一张纸,识别引擎不停在上面书写。

怎么可能呢?这个问题一出现,唯一可能的答案也变得明确了:我们天空的高度一定是有限的。在我们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外,环绕我们这个世界的铬墙向内倾斜,形成一个穹顶;我们的宇宙如同一座密室,而不是一口开放的井。空气逐渐在密室中积累,直到气压与地下气槽中的相同。

经过仔细的观察和不断提高显微镜的放大倍率,我发现空气管分生出微小的毛细管,与毛细管交织在一起的是一张由金属丝编织成的致密的格子网,网上挂着金质的叶片。从毛细管逸出的气流使叶片各自保持着不同的状态,它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开关,因为如果没有气流的帮助,它们就无法维持自身的状态。但是我猜这些叶片就是我所寻找的开关,存储记忆的媒介。我看到的涟漪一定就是回忆的表现:叶片的排列方式被读取出来并传送到识别引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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