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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第2 / 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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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我提供动力的空气还能驱动别人,助我刻下这些文字的空气有一天会流过别人的身体,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欣慰。我不会欺骗自己说,这是我再生的方式,因为我不是那些空气,我只是空气流动模式的体现,暂时的体现。我是一种模式,我所存在的整个世界也是一种模式,而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尽管有了这些发展,在解剖学领域的核心仍然存在一个无法解决的巨大难题:记忆。虽然我们了解一些大脑的结构,但是由于它极其精密复杂,脑生理学研究的艰难尽人皆知。在一些典型的死亡事故中,颅骨被打破,大脑喷出一股金粉,里面除了少量破碎的细丝和箔片,几乎没留下什么,留下的东西也一点用处都没有。几十年来,关于记忆的主导理论认为,一个人的所有经历都被刻在了金箔上,脑部破裂时,气体的冲击力撕碎了这些金箔,形成了后来发现的那些微小碎片。解剖学家收集起这些金箔碎片——它们薄得可以透过光线,只不过光的颜色会变绿——花上好些年的努力把它们拼成原样,希望最终能够破译死者临终的经历在金箔上留下的记号。

在我们停止活动的前几天里,也许有一些人可以将大脑调节阀直接连在补给站的配送机上,其实就是用伟大的世界之肺代替了自己的肺。要是这样的话,那些人直到气压完全平衡的最后一刻都能保持清醒。我们这座宇宙中所剩的最后一丝气压将在驱动一个人思考的过程中消耗殆尽。

我制作的第一件工具很简单:将四块棱镜平行安放在支架上,仔细地调整它们,使它们截面上等腰直角三角形的顶点位于一个矩形的四角。这样,水平射入一块下层棱镜的光线会向上反射,再经过另外三块棱镜的反射,光线会沿着一个四边形环路回到原点。所以,当我坐下来,使眼睛和第一块棱镜等高时,我就能看到自己的后脑。这具自我观察潜望镜为将来我要做的一切打下了基础。

随后,我们的宇宙将进入绝对的平衡,所有的生命和思维都将停止,时间也因此而失去意义。

从更远的一个社区传来消息,那里的公告员也发现了同样的状况,在他完成新年朗诵之前响起了正点报时的钟声。令这件事与众不同的是,那座钟楼采用了一种特殊的装置,它用流进碗里的水银计时。这样的话,时间差异就不能用那种共同的机械缺陷来解释了。大多数人认为这是一个骗局,某个捣蛋鬼耍的恶作剧。我却有一个不同的观点,它更加悲观,我都不敢说出来,不过它坚定了我的初衷。我要进行我的实验。

不过我还怀有一点渺茫的希望。

尽管他们的一些信徒在这样的挫败之后幻想破灭,但是逆转主义者作为一个团体却没有踌躇不前,而是提出了新的设计,用展开的发条或落下的重物为压缩机提供动力。机械师没有获得更好的结果,每一根发条、每一个重物都需要释放空气来旋紧或抬升。在这座宇宙中,所有的动力源最终都由气压差产生。总而言之,没有什么机器能增大气压差。

我首先取下了位于头顶和后脑的大弧度金属外壳,接下来是两块弧度稍小一些的侧面外壳。最后只剩下我的脸,不过它固定在一个约束支架上,因此即使能通过潜望镜观察到后面,我也无法看清脸的内表面。我看到自己的大脑暴露出来,它由十几个部件组成,外面覆着造型精致的外壳。我把潜望镜移到了将大脑一分为二的裂缝跟前,在迫切的渴望中瞥见了脑部件内惊人的机械结构。就算看到的内容不多,我也能断定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具美感的复杂机械,超越了我们制造的一切,它毫无疑问具有非凡的起源。眼前的这一幕令我兴奋得不知所措。我又严格地从美学角度出发,品味了好几分钟,然后才继续探索。

逆转主义者继续从事他们的工作,他们确信总有一天会造出一台机器,使产生的压缩空气比消耗的多,那将是一个永恒的动力源,补充宇宙失去的生命力。我不像他们那么乐观,我相信气压趋于平衡的过程不可逆转。我们宇宙中所有的空气最终会均匀分布,不会有哪个地方更稠密或更稀疏。活塞无法驱动,旋翼无法转动,就连头脑中的金叶都不再运动。气压消失,动力枯竭,思维凝固,宇宙达到彻底的平衡。

我弄来一打充满空气的肺,把它们连在一个汇流管上并安放在工作台的下方。我将坐在旁边进行解剖。为了将其直接连接在我胸腔内的支气管入口,我又安装了一个分配器。这些设备将为我提供可以使用六天的空气。考虑到也许无法在这段时间里完成实验,我约了一位同事在实验结束时来我家做客。不过根据推测,决定我在这段时间里能否完成实验的唯一因素就是我在实验过程中死亡与否。

有人会觉得这样的结果很讽刺:我们的脑研究没有为我们揭示过去的秘密,反而展现了未来的结局。然而我坚持认为,我们实际上了解到了一些有关过去的重要事实。宇宙的开端仿佛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了呼吸。没人知道为什么,然而不管原因如何,我很高兴宇宙以这样的形式诞生,因为我的存在也要归因于此。我所有的欲望和沉思,都是这个宇宙缓缓呼出的气流。在这漫长的呼气结束之前,我的思维将一直存在。

我所支持的反对派有这样的看法:我们的记忆存储在某种媒介中,也许是旋转的齿轮,也许是一系列不同状态的开关,清除记忆和保存记忆一样容易。这种理论表明,我们忘记的一切确实无法恢复,我们的头脑所承载的历史也不比图书馆中记录的那些久远。空气耗尽致死的人更换新肺以后,尽管可以复苏,但却没有了记忆,几乎变成了傻子。这种理论的一个优势就在于它可以更好地解释这种现象:死亡的冲击以某种方式重置了所有的齿轮或开关。记忆铭刻理论的支持者声称,死亡的冲击只不过使金箔发生了移位。不过没有人愿意为了解决争端而去屠戮生命,即使试验对象是一个傻子。我构想过一个实验,它也许能令我查明最终的真相。不过做这个实验要冒很大的风险,所以要三思而后行。了解到更多有关时钟异常的消息之前,我一直在犹豫。

尽管我们的宇宙是封闭的,不过在无穷大的固体铬中,它也许不是唯一的气室。我推测别处可能还有一个,不同于我们的另外一个,甚至体积更大呢。这个假想的宇宙可能有跟我们一样或者更高的气压,然而,假如它的气压比我们的更低甚至是绝对的真空呢?

而且不可思议的是,死者本人生前已经遗忘的过去也许会从他尘封已久的记忆中被揭示出来。我们对于以前的记忆仅限于百年之内,而文字记录——我们有自己铭刻的文字记录却不曾记得有过这样的行为——覆盖的时间也只比记忆多几百年。开始用文字记录历史之前我们存在了多久?我们来自哪里?从我们的头脑中就能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这就是记忆铭刻理论看上去如此诱人的原因。

把我们同那个假想宇宙分隔开的金属铬厚得无法钻透,所以我们不能凭借自身力量到达那里,也就没有办法从我们的宇宙中释放掉过剩的大气并以这种方式重新获得动力。但是我想象这个宇宙邻居有它自己的居民,他们的能力超过了我们。假如他们可以在两个宇宙间开拓出一条管道,并安上阀门从我们这里向那边释放空气,那我们该怎么办?他们可以把我们的宇宙当作储气槽,开动配送机充满他们的肺,用我们的空气发展他们的文明。

我不赞同这种所谓的铭刻理论,理由很简单,假如我们的经历真是以这种方式被记录下来,为什么记忆不是完整的呢?铭刻理论的鼓吹者为遗忘提出了一种解释——他们说随着时间流逝,金箔会从阅读记忆的探针下面移位,最初的金箔最终会完全移出记忆探针的触控范围——可我认为这个解释毫无说服力。不过这一理论所表达的主张对我来说还是很容易理解的,我也曾花过很长时间检查显微镜下的金箔碎片。我也曾想象,假如旋转细调旋钮便可清晰地看见符号的轮廓,这将多么令人愉悦啊。

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听上去十分疯狂,要是我讲给同事听的话,他们一定会极力阻止我。但是我不能让别人冒着受伤害的危险充当我的解剖实验对象,而且既然我打算亲自实施解剖,也就不会满足于在这个过程中仅仅充当别人的实验对象。所以自我解剖是唯一的选择。

所以我们的思维也许会尽可能地被延长,解剖学家和机械师们正在研制脑部调节阀的替代品,作用是逐渐提高大脑内部的气压,使它保持高于周围环境的气压差。一旦这种阀安装到体内,即使我们周围的空气变得稠密起来,我们的思维速度大体上也能保持不变。可是这并不意味着生活不会改变,气压差的减小最终会令我们肢体虚弱,行动迟缓。到那时,我们也许得减缓思维,这样我们身体的迟钝才不至于那么明显,不过这也将导致一些外界过程看上去像是在加速。随着钟摆疯狂地摆动,嘀嗒的时钟好像变成了叫个不休的鸟儿;坠向地面的物体似乎受到了弹簧的推动;舞动的绳索仿佛成了噼啪作响的皮鞭。

把这套设备全部组装完毕花去了我几个月的时间,但是我必须小心谨慎。准备工作一旦完成,我就可以将双手放在一套旋钮和操纵杆上,控制一对安放在我脑后的机械手,并用潜望镜观察它们的操作对象。接下来,我就能解剖自己的大脑了。

我们的肢体将在某个时刻完全停止活动,我无法确定末日临近时各种问题出现的正确顺序,但是我想,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思维仍在继续运作,所以我们像雕像一样无法动弹的同时还具有意识。也许可以说话的时间要更长一些,因为声匣工作时需要的气压比肢体小。但是由于无法前往气体补给站,每次讲话都会消耗思维所需的空气,思维完全停止的结局就离我们更近了一步。为了延长思维能力而保持沉默,或者在交谈中走向最后的终结,哪个选择更好一些呢?我不知道。

移动以类似方式排列的操纵杆便可以调整潜望镜的视场。操纵杆的活动半径要比潜望镜大得多,从而实现微调,不过这在设计上还是相当简单的。相比较而言,我分别在这些结构上继续增添的设备要更加精密。我为潜望镜添加了一台双筒显微镜,安放在可以上下左右转动的支架上,还为操纵杆配备了一批可以精确控制的机械手,不过这样描述那些机械杰作实在是有失公允。机械手结合了解剖学家的灵巧和他们钻研身体结构获得的灵感,操作者能够用它们代替自己的双手,完成更加精密复杂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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