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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第3 / 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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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辉 译

探险者,尽管你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去世已久,但我还是要送你一句临别赠言。仔细想想,得以存在便是一个奇迹,能够思考就是一件乐事。我觉得我有权告诉你这一点,因为在刻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想的。

很多肺会在第二天回到同一个气体补给站,不过大家出门去附近的地区时,也会有很多肺流通到别的补给站。从外观来看,肺都是一样的:光滑的铝质圆柱体,所以人们分辨不出某个特定的肺是一直待在自己家附近还是来自很远的地方。新闻和闲话随着肺在人和地区间传递。虽然我个人很喜欢旅行,但是通过这样的方式,人们不用离开家就可以了解到远方的新闻,甚至那些来自世界最边缘的新闻。我曾经一路前往世界边缘,亲眼看见坚固的铬墙从地面一直向上延伸,消失在无尽的上空。

[后记]

假如有人非常忙碌或者不善交际,他只需要在补给站把一对充满空气的肺安装到自己体内,再把空的放在房间的另一边就行了。要是换好肺的人还有些空闲时间的话,他可以把空肺连接到空气配送机上,重新充满,以方便下一个人使用。这个过程很简单,也是一种礼貌的体现。不过最常见的行为显然是在补给站闲逛并享受与人相伴的美好时光,跟朋友或熟人讨论当天的新闻,顺便再把刚刚充满的肺提供给和自己聊天的人。尽管从最严格的意义上来讲,这也许不能称为分享空气,因为配送机仅仅是从深埋地下的储气槽连接出来的管道终端,所以大家都明白我们的空气来自同一个源头——伟大的世界之肺,我们的能量之源,认清这个事实使得人与人之间产生出一种同甘共苦的友谊。

这篇小说源自我的两个完全不同的灵感。第一个是我十几岁时阅读的菲利普·迪克的短篇小说《电子蚂蚁》。故事讲述了一个人去医生那儿做常规检查,结果被告知自己其实是一个机器人。这令他大吃一惊,不过后来他打开自己的胸膛,看见一小卷打孔纸带缓慢地展开,形成他的主观体验。一个人真正看见自己的意识,这一幕场景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然而,我还怀有更加渺茫的希望:另外那个宇宙的居民不仅把我们的宇宙当作储气槽,而且一旦用尽了这里的空气,他们哪天也许能开辟出一条通道,亲自来我们的宇宙探险。他们可能会徜徉在我们的街道上,观察我们僵硬的身体,勘察我们拥有的一切,惊异于我们的生命。

从那以后,解剖学的发展已经达到了可以将残臂修复的程度,偶尔还能实施断肢再植的手术。同时,我们也开始有能力研究世人的生理学。我也给别人描述过我亲身参与的第一堂解剖课,在描述的同时,我打开自己手臂的外壳,指导学生在我移动手指的时候仔细观察伸缩的连杆。

我写这篇说明的原因即在于此。我希望你就是其中一位探险者,希望你发现这些铜板并破译上面的文字。不论你们的大脑是否由我思考时消耗的空气所驱动,通过阅读我的文字,你的思维模式就模拟了我曾经的思维模式。以这种方式,我从你身上获得了新生。

因为我们生命力旺盛,致命灾难也不常见,所以死亡很少发生。然而如此的幸运却令解剖学研究难以为继,尤其是很多致命的事故都导致死者遗体受损过于严重,从而不能用于研究。假如充满空气的肺破裂,爆炸的威力足以撕碎我们的金属钛躯体,仿佛那是锡做的一样。过去解剖学家把精力都用来研究四肢,因为这些部分最有可能完整保留下来。一个世纪之前我上第一堂解剖课的时候,讲师为我们展示了一条完整的断臂。为了露出里面密集的连杆束和活塞,外壳已被除去。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形仍然历历在目。讲师把那条手臂的动气管连接至挂在墙上的肺——这是他储存在实验室里备用的,然后他就能操纵从手臂残端伸出的操纵连杆了,那只手也断断续续地随之张开与合拢。

你的探险者同伴们将会读到我们留下的其他书籍,通过你们合力思考,我们的整个文明将重获新生。当你们走在我们寂静的街道上,请想象这里曾经的样子:钟楼鸣响,补给站里到处都是闲聊的邻里,公告员在公共广场朗诵诗文,解剖学家在教室里上课。你观察周围这个静止的世界时,想象一下我所描述的这一切,这样它就会在你脑海里重新焕发生机。

然而在正常生活中,我们可没有把对于空气的需求看得那么严重。大家觉得,到空气补给站不仅仅是为了满足这种需求,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因为补给站是最主要的社交场所,我们在那里既能补充生命的给养又能获得情感的满足。大家在家里都备有充满空气的肺,可是孤单一人的时候,打开胸腔更换肺似乎成了一件烦心的琐事;但是和大伙一起补充空气却是一种社交活动,一种共同分享的快乐。

第二个灵感是罗杰·彭罗斯所著的《皇帝的新脑》中讨论熵的那一章。他指出,我们通常认为进食是因为需要食物中的能量,但这种说法是错误的。能量守恒定律说能量既不会创生,也不会消失。我们在持续辐射能量,其速率跟我们吸收能量的速率大体相当。区别在于我们辐射的热能是高熵能量,也就是无序的能量,而我们吸收的化学能是低熵能量,即有序的能量。也就是说,我们在消耗秩序,造成无序,我们靠增加宇宙的无序度为生。正因为宇宙诞生在一个高度有序的状态,我们才能够存在。

在大部分历史进程中,“我们依靠空气维持生命”这个命题的正确性显而易见。我们每天消耗两个充满空气的肺,然后把空肺从胸腔中取出来,再换上充满空气的肺。假如有人不小心让气压降得过低,他就会感到肢体变得沉重,需要补充空气。无法更换新肺导致体内两个肺的空气耗尽这种情况极少发生。如果不幸真的降临——比如有人被困住了,无法移动,而且旁边也没有人帮助他——空气用完之后几秒钟他就会丧命。

这个观点挺简单,但读到彭罗斯的解释之前,我从没见过它以那样的方式被表达出来,所以就想试试看,能否以小说的形式将其呈现。

空气(还有人称之为氩气)就是生命之源的说法流传已久,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我刻下这些文字的目的,就是为了说明我是如何理解真正的生命之源以及生命最终将如何消亡。这样的结局我们无法避免。

我个人认为这个问题有些蹊跷,但我的精力都集中在自己的研究上面,没法更多地思考别的事情。我是一名入行已久的解剖学学者,为了提供后续事件的背景信息,我先简要介绍一下我与这门学科的关系。

探险者,我希望你一切顺利,不过我怀疑,降临在我们头上的命运会不会同样也在等待着你们。我能想象出平衡的趋势不仅仅是我们这个宇宙独有的特征,而且是所有宇宙的内在本质。也许我的目光短浅,而你们已经发现了一个真正永恒的压力之源。然而我的思索已经是异想天开,我会假设你们的思维有一天也会停止,不过我无法弄清那将是在多远的未来。你们的生命将和我们的一样终结,没有人能够逃脱。不管需要多久,最终的平衡一定会达成。

没有人对此过多地进行思考,只把它当作看似正常的简单事实。仅仅过了几天,一个类似的情形再次被提起,又有一位公告员的朗诵与钟楼时间不符。有人认为这种异常情况也许体现出所有钟楼共有的机械缺陷,比较奇怪的是缺陷导致了时钟变快而不是变慢。钟表匠检查了出现问题的钟楼,但是没有发现任何缺陷。其实,经过与那些在新年庆典中走时正常的钟楼相比较,人们发现这些钟楼后来一直在准确地计时。

我希望你不要因为知道了这样的结局就感到悲哀,希望你们的探险不仅仅是为了搜索充当储气槽的其他宇宙,希望你们是在求知欲的激发下,渴望见识宇宙呼出一口气能产生什么结果。因为即使一座宇宙的寿命可以预测,宇宙中生命的多样性也是无法统计的。我们的建筑,我们的美术、音乐和诗词,我们各自的生命:没有一个可以预测,因为这些都不是必然的。我们的宇宙在滑向平衡点的过程中也许只能静静地呼气,但它繁衍出的我们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却是个奇迹,只有诞生了你们的宇宙才能与之媲美。

我正是在一个气体补给站初闻那些谣言,然后才开始进行调查并最终获得领悟。很简单,事情始于我们社区公告员的一番话。按照传统,每年首日正午,公告员都要朗诵一段很久以前为这样的年度仪式而创作的诗文,这个过程需要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公告员提到,他最近一次朗诵的时候,钟楼在他结束之前就敲响了整点报时的钟声,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还有人说自己刚刚从附近的一个区回来,巧的是那里的公告员也抱怨了同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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