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回 家(第3 / 5页)
“我的意见是,如果还是这种白化天的话,我连二十英尺都走不了了。”
那个恰伯炉还留在我们身边,这是我们现在手头唯一值钱的东西了。这只炉子陪伴着我们走完了整个旅程,立下了很大的功劳。到达赛斯切尔农场第二天的早上,我带着炉子,滑雪去了镇上。我在镇上的商业中心卖掉了炉子,换了一大笔钱,随后翻过山丘去了发射站所在地——镇上那所小小的贸易学院,买了十分钟的“私人对私人传输”。全卡亥德的发射站每天都会留出一段时间用于提供这类短波信号传输服务。客户基本上都是商人,他们要向列岛、希斯和佩灵特的海外代理商或客户发送信号,所以费用相当高,不过也还不至于很离谱,总之还不到一只二手恰伯炉的售价。我购买的那十分钟被排到了下午三点的开头。我可不想这一天就在萨西诺斯跟赛斯切尔农场之间来回地折腾,于是就留在镇上,中午在一家热食店饱餐了一顿,真是物美价廉啊!卡亥德人的厨艺绝对要强过欧格瑞恩人。吃饭的时候,我想了起来,当我问伊斯特拉凡为什么讨厌欧格瑞恩时,他说的就是这句话;我想起昨晚他说的话,说得那么温柔:“我更愿意留在卡亥德……”我又一次纳闷,到底什么才是爱国,对祖国的爱到底包括了怎样的情感,那种令我朋友声音为之颤抖的对故土的向往和忠诚到底从何而来,如此恳切的爱又何以会频繁地让一个人变得如此愚蠢、可恨、顽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他刚刚记下了我们当天的行程,还把里程和给养又算了一下。这会儿他隔着恰伯炉,把那个小小的记事本和铅笔递给了我。在内封的空白页上,我画了一个圆圈,在圆圈里画了一道双弧曲线,又将这个符号中“阴”的那一面涂成黑色。这之后,我把本子递给了同伴:“你知道这个符号吗?”
到达这里的时候,我们的双手已是空空如也。我们剩下的那些旅行装备大多已在路上送给了那些好心收留我们的主人,现在身边只剩了恰伯炉、滑雪板以及身上的衣服。我们就这样轻松赶路,中间停下来问了两次方向,我们不是要进镇子,而是要去镇外头的一个农场。那个荒凉贫瘠的地方不属于任何一个领地,而是一个独立的农场,由西诺斯谷管理局直接管辖。伊斯特拉凡年轻时在管理局担任部长,一直都是农场主的朋友。事实上,那个农场是一两年前他替农场主买下的,当时他正帮助人们在艾尔河东岸重新安居,希望借此消除关于西诺斯谷主权的争端。农场主亲自开的门,他跟伊斯特拉凡年纪相仿,身材壮实,说话却是柔声细气。他叫赛斯切尔。
“把你的笔记本给我一下。”
在穿越这个地区的时候,伊斯特拉凡一直都压低风帽遮着脸。他害怕这里的人认出自己,其实大可不必。现在的他就是一个面黄肌瘦、饱经风霜的流浪汉,只有目光极其锐利的人才认得出他是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现在,赛斯切尔就拿眼偷觑着他,无法相信此人的自我介绍。
“恐惧是非常有用的,就像黑暗,就像阴影。”伊斯特拉凡咧嘴一笑,笑得很难看。他的头就像一个颜色剥落、布满了裂痕的棕色面具,上头覆着黑色的毛发,还嵌了两颗黑石子。“光有亮光还不够,要想行走,我们还需要阴影,想想真是怪异。”
我们没完没了地睡觉,然后起来吃一点点东西,料理身上的冻伤、炎症和擦伤的伤口,用心语交谈,接着继续躺下睡觉。三天之后,尖厉的呼啸声逐渐变为含糊的喋喋急语声,随后又变为呜咽声,最后归于沉寂。天破晓了。透过敞开的阀式门,我们看到了外头明晃晃的天空,心情为之一振。不过,我们身子太过虚弱,没能欢呼雀跃地表达自己的欣慰之情。我们拔营出发——拆帐篷花了将近两个时辰,因为我们就像两个老头一样,行动迟缓。现在走的是下坡路,坡度很小,出不了什么岔子;坚硬的路面非常宜于滑行。阳光普照,上午时温度计显示的是华氏零下十度。我们似乎在行进过程中慢慢恢复了体能,走得又快又轻松。那天,我们一直走到星星都出来了。
我们在库尔库拉斯特又待了两天,吃饱喝足,养精蓄锐,等着南方开来的哪辆夯雪机回程时可以搭我们一段。主人们让伊斯特拉凡把穿越冰原的故事完完整整地讲给了他们听。他就像一位民间的口述文学家,用了许多传统的词汇,而我们的故事也就此成了一部英雄传奇。他从德拉姆内山、德雷米戈尔之间那个山口的硫黄火和昏天暗地讲到来自山谷、横扫古森湾的呼啸狂风,情节曲折,描述精确而又生动有趣,中间夹杂着许多令人捧腹的花絮,比如他自己掉进冰缝的事情。他还讲了一些神秘莫测的怪现象,讲到冰原上的怪异响动和万籁俱寂的光景,讲到无影天和漆黑的夜晚。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朋友那张黝黑的面孔,跟其他人一样被他的故事深深吸引。
“真想跟它对吼。”我用心语对伊斯特拉凡说道。而他的反应仍然还是那么迟疑、拘谨:“没有用,它不会听的。”
我们搭一辆夯雪机离开了库尔库拉斯特。我们坐在狭小的驾驶室里,胳膊都无法伸展开来。夯雪机是卡亥德的一种大型机动车辆,用途是将道路上的积雪碾压夯实。这是冬季保证道路畅通的主要手段,因为要清除路面的积雪必须耗费这个王国一半的人力财力,何况所有的车辆到了冬季都是装上滑雪板行驶的。夯雪机以每个时辰两英里的速度压过路面,黄昏过后许久才把我们带到了库尔库拉斯特南面的下一个村庄。在那里,我们一如既往地受到了欢迎和款待。第二天,我们步行继续前进。我们现在越过海边丘陵,往内陆行走。来自古森湾的迅疾北风在丘陵的阻挡下势头减缓,这一区域的人口因此比之前稠密了许多。现在我们无须搭帐篷过夜,而是在不同的部族投宿。有那么两次,我们还真搭上了机动雪橇,每次都走了三十英里。尽管经常会有大雪,大道的路面却已经被夯得非常坚硬,并且都有明显的标志。我们的背包里随时都装着食物,都是头一天夜里收留我们的主人放进去的。走完一天的路程之后,总能有地方借宿,总能有火烤。
第二天,我们在白色的虚无中,朝着东北方向艰难跋涉。走了整整一天之后,这片虚无空间的地面上终于不再有裂缝了。我们现在每天的食物定量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二,希望不致因为路线的拉长而断粮。我倒觉得就算断粮也无关紧要,因为只吃一点点其实比完全不吃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伊斯特拉凡倒真是时来运转了,表面上是仰赖他的预感或者说是直觉,实际上靠的也许是他的实践经验和推理。我们往东走了四天,这是我们单日行程最长的四天,每天行进十八至二十英里。随后,那种寂静一片的虚无天气被打破、被撕裂,光亮淡去,风暴来临,在我们的身前、身后、身侧,细小雪粒形成的旋涡在急速地转动、转动、转动,甚至钻到了眼睛里。我们在帐篷里躺了三天,外头暴风在怒号——那些没有呼吸的肺部发出了充满仇恨的无言怒号,整整持续了三天。
赛斯切尔收留了我们,对我们的款待超出了一般的标准,尽管他并不富有。不过,他跟我们一起的时候显得很不自在,也许是后悔收留了我们。这倒也情有可原,他让我们住下,冒的可是财产被没收的危险。他拥有这份产业全拜伊斯特拉凡所赐,要不是伊斯特拉凡的照应,他现在也许会跟我们一样穷困潦倒,这样说来,让他冒点风险来回报似乎也不算不公平。不过,我的朋友并非以债主的身份而是以朋友的身份要求他给予帮助,他不是指望赛斯切尔还情,而是寄望于对方的友情。如他所愿,最初的恐慌过去之后,赛斯切尔不再拘束,变得健谈起来,表现出了卡亥德人特有的变化无常。他开始缅怀往昔,跟伊斯特拉凡坐在火炉边上畅谈到半夜,追忆过去的那些岁月和那些旧相识。伊斯特拉凡问他能否找到一个藏身之所,比如某座荒废或偏僻的农场,可以让一个遭放逐的人躲上一两个月,等到放逐令解除。赛斯切尔不假思索地说道:“就住我这里吧。”
“哦,如果走出了裂缝区,那我就没事了。如果太阳重新升起,那么你就可以坐到雪橇上,我会免费载你到卡亥德的。”到了旅途的这个阶段,我们会不时地这样幽上一默。这种幽默其实都挺傻的,但是有时也能逗对方一乐。“我没事。”我接着说道,“只是得了严重的慢性恐惧症。”
听闻此言,伊斯特拉凡双眼一亮,不过还是有所顾虑。赛斯切尔也同意,这里离萨西诺斯太近,可能会不安全,不过他答应另找一个藏身处,这并不难。他说,只要伊斯特拉凡愿意用假名,去当一名厨子或是农场工人,这样也许感觉不是很好,不过总强过回欧格瑞恩去。“你在欧格瑞恩到底是做什么的呢?你靠什么为生呢?”
“可是如果我们走出了裂缝区……”
“靠共生区。”我的朋友脸上又掠过一丝水獭般的微笑,“要知道,那里每一个单元都有工作可做。生活没有任何问题。不过我还是宁愿留在卡亥德……如果你真的认为可以办到的话……”
这八九天里,我们或徒步或滑雪穿行在这片土地上。这里的人非常热情好客,我们走得轻松安逸。但是,这却是我们整个旅程中最痛苦、最令人沮丧的一段路,比攀登冰原、比最后几天的饥饿还要糟糕。英雄传奇已然结束,它只属于冰原。现在我们走错了方向,疲惫不堪,心中不再有丝毫的喜悦。
“在地球上、在海恩戴夫南特以及齐佛沃尔都发现过这个符号。表达的是‘阴阳’的概念。光明是黑暗的左手……怎么说呢?光明与黑暗,恐惧与勇气,寒冷与温暖,女人与男人。就是你,西勒姆,两者合而为一,如同雪地上的阴影。”
“有时候,你必须逆命运之轮而行。”伊斯特拉凡说。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着坚定,但是,他的脚步、声音和举止都已不同于往昔,激情与决心已为忍耐和固执所取代。他非常沉默,也不怎么愿意用心语同我交谈。
他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端详良久,最后说的却是:“不知道。”
我们终于到了萨西诺斯。这是一座有着几千人口的市镇,高踞在俯瞰艾尔冰河的山丘之上:白色的屋顶、灰色的墙壁、白茫茫的山丘上有着点点的黑色,那是森林和露出地面的岩层,白茫茫的田野和河流。河对岸就是争端不断的西诺斯谷,那边一片白茫茫……